她若无其事地说:"你明白了?"
我急急说·"明白了。"
"那么,你应当知道怎么做。"
"安玻,安玻,你为何这么对我?"
小棋诧异的看我,"没有这一句。"
"什么"'一
"书上没有这一句。
她出示国文课本:第十棵,清明扫墓。
"刚才作说什么,小棋,我刚进来时你说什么"'
"我在念国文,明天默书。清明时节雨纷纷… 她说着走开。
同样的事又再发生一次。
我浩叹。
不行,要再度造访东方先生。
并没有预约,站在门外求见,本来获得接见的机会是很微的,但是他听到我的姓名,即时传我入内。
"你来了。"他微笑。。
我急急说:"亡妻一直与我通消息。""我说过你有这种能力。""但--"
喝杯热茶,漫漫说。
东方先生声音中似有镇定之勉力。
我安宁下来,喝一日他斟上来的香茶。
"可能吗广我说,"每次她都通过一个孩子与我说话。'"
"我不是灵媒,没有专业知识提供,但可以猜想,小孩子的思维比较简单,容易接受外来接触。"
"你肯定有灵魂?"
"灵魂这个名词存在数千年了。、""'但人在去世后还可能有意识存在?"
先生微笑,像是在说:你不是明显地接触到了吗!
"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他仍然不作答。一
我颓然,结果再明白没有,过度的伤感与困惑会令我变成个废人。
东方先生忽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嘎?"
他扬扬手,"好好为将来打算。"
我苦涩地问:'什么将来? "
先生温和地反问:"你不相信我?你会享受长
寿,有三个异常孝顺的子女,其中一个女儿且会成
名,这是我的推算。
但是在阴霆密布的此刻,将来太遥远太不可触摸。
"人生总有起落,人们来看我,不过是想获得一点忠告"
"请先生指点迷津。"
"回去吧,好好休息。"
我尚赖着不肯走,假装喝茶,但水早已喝干,只剩茶叶,灰褐色一片片粘在林边,真不相信它曾经碧绿过。
''阁下生命中重要的女性,都带一个其字。
我抬起头来,安琪,小周棋,赵令棋。
"回去吧,你已得到~切真相。
我放下杯子,默默离去。一
先生似说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说。
我回周府,出了一身汗,气色仿佛清朗一点。
安琪知道我同老周熟稳。
她也应当知道我是个无甚出息的男人,因为我的偶像是老周,我渴望得到的是温暖的家,温驯的妻子,聪明精乖的孩子。
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她厌倦没有野心的丈夫吧。她认为男人应扑出去搏杀、扬名、斗争,然后如一头猪豹般,将血淋淋的猎物用嘴叼回巢穴,供雌性享用。
我做不到。
父母给我的先天遗传并没包括这样勇猛的因子。
安琪失望了吧?
可以想象A君能够提供她要的一切。
我对这个男人没有护忌,没有憎恨,没有恼怒。
安淇似乎喜欢他,已经决定舍我而去,只差开 口摊牌。
我是一个呆憨的傻小子,感情世界早已移山倒海,物是人非,犹如蒙然,喜孜孜地照常生活。
为了这样,安琪才拖着拖着不忍心把坏消息向我公布。
其实只要她说出来,我会成全她。
为什么不呢?她有权去追求她认为是理想的生活。
每一个女性所需要的,不过是适时的东风,助她登上阁楼。
"方叔叔。"
我抬头,是小棋,乖小棋。。"你常常坐在一个角落不出声。"她端来一张小凳子,陪我坐下。
我微笑。
"你在想那位姐姐是不是? '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小阿姨说的""
"令棋?"
她点点头,"小阿姨说,方叔成日都想着去世的妻子,咯,就是照片里那一位,你给看过的。所以很伤心很伤心,于是生病了。"
我鼻子发酸。"
成人无奈的痴缠经孩子简单不过的言语说出来,反而凄凉动人。
"小阿姨还说,这是很难得的,她希望一朝她去世,也有人这般想她。
她真的那么说?"
"是,"小棋睁着清晰的大眼睛,"我也希望我死后,有人那么想念我。"
我忍不住把小棋拥在怀里,"不不太,你会活至一百岁。",'""谁活到一百岁?"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扑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样叫我,最好是个小女婴,~叠声:爸爸爸爸爸爸。这会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她就是我的瑰宝"钻中之钻,完美无瑕。
老周过来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着点心出来,"将来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说:"表姐妹,当然相像。";
两夫妻都笃定了。
我内心有点惊恐,真的,这样下去。难保不伤害另一人。
只干笑着。
但个棋多么了解我,算得是我的红颜知己。
这年头,谁会欣赏低调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问:"小阿姨今天要来的,是不是?
"小孩子还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问我:"你觉得令棋怎么样?"
我说老实话,"哪里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乐。谈他真可爱,永远光明开怀,但愿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气什么。"
"我说的是真话。"
"开步追吧,相信我这个姐夫,你只要举步,她会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颜。
"当然我也知道,你搬进我们这里,也是为令棋的缘故。"我说:"旧居回忆太多。'
老周点点头,"凡事从头起。"
令棋来了。
我与她似乎已养成不与对方说话的习惯。没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听她与周太太说:"二姐给我一封信,她在那边十分适应,日子清淡平和,回想从前在三十五摄氏度的大雨天挤地铁上班,简直不可思议。"
老周说:"真的,本市越来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带小棋到那边读书算了。"
"二姐说维多利亚似仙境一般,等于早登极乐。"
我禁不住笑出来。'。
她们家三姐妹真正活泼幽默。
或许我也应该有三个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来了。
大家取笑一轮,开始吃火锅。
不知我有没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两个礼拜。
"饭后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点我。
我们乐得按本子办事。
附近街道灯火灿烂,转角处有一间店铺,黄金色的灯泡照亮丰盛的存货,生意很不错。
如今都不多见这种杂货店了,都被超级市场代替。
我看着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恋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样。
小时候都曾到这样的地方买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成为大人的。不过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尽管功课那么紧,尽管前面路上都是荆棘。
令棋跟在我身边。句话都没有。
安淇却是、只小鸟,她不停地说话。但说了那么多,瞒着我的更多"
老以为安琪是单纯不过的小妻子,没想到心中藏好"、
一辆迟来的校车,放下一群孩子。孩子们高声说笑,离很远都可以听到细节。
"喜欢孩子"'我问。
"在医院做过一段日子的人会对生命略为怀疑。
"大部分人都已发觉这一点。"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时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吗?"
"并不,但时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苍白的。
"天天重复着一样的事,见一样的人。
"渡假有否帮助?"
她摇摇头。"飞机搭来搭去,更加劳累。
她所需要的是转变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欧洲小镇去躲上百多天。"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愿,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显然她也认为不可能。
不过她说:"会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会那么做,假期对我们来说,许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奢侈品。
本欲大胆问一句:等蜜月时?
太私人了,不能开口。
其实社会没有谁都一样过,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状,扮一柱擎天之姿态来安慰自身一… 也没有什么不对,人人如我这般消极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会欣赏我,她人淡如菊。
不过还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后,第一次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
同她的亲戚通过消息,他们觉得诧异,都一年了,他们说:不不,不要紧,由你做主好了。
买了那种人们回乡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装进去。
多,东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连鞋袜装满三只圆锥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机关取了去。
家中的抽屉全不上领,一直以为毫无秘密可言,不费半日,都清理干净。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装进行李箱中。
一件凯丝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礼物,拾出来,抱在怀中,万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么,是什么陈年旧东西,忘记拿出来,是否某年某月的音乐会场刊,抑或是从舞会带回来的香水样板?
伸手进去掏,取出的却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写给我的信。
怎么会以这种方法送信,信应该贴张邮票寄出,或是放在案头容易看见。
我糊涂了。
连忙拆开来。
厚厚的一叠信纸,十来张,都不同质地,这封信不是~气呵成,分好几次慢慢写毕。
呵安淇,你还有什么花样呢,为何将我的痛苦分段加深,为何人去后还玩我。坐在床沿,摊开她的信。确是写给我的,有些纸上只有一两句话。"我要离开你了。"她写。我要离开你了,仿佛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在空室中响起。"不能再继续与你一齐生活。"'"不是不能够这样持续下去。倘若学许多老式"夫妇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纪念。""但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飞逝,你觉得吗?在小公寓中,天亮就"起床准备早餐,看着曙光缓缓自窗口透进,禁不住想:太阳什么时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别人迟,一出门,只看到霓虹灯,也许想得太多了,谁不是这么过呢。"
"自学校出来,七年整,做同样的工作。"
"满以为婚后会有点转变,但随即发觉生活上的结合不表示心灵上的结合,好些晚上失眠,听到你平安满足均匀的鼾声,不禁想我们像是陌生人呢。"
抚着纸张,不信这是安琪亲笔所书。
我所认识的安琪,毫无机心,不可能想那么多,那么悲观,那么绝望。
粗心,从头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长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现在才获得成熟的机会。
用手捂着脸一会儿,才能把这信看下去,整个人迷醉在她的字里行间,忘记身在何处。
"想离开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没有勇气。"
"日子越来越苦闷,有时觉得没有目标,不知为什么忙,为什么忍耐,为什么劳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个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顿好的给你吃,就已满足,喜欢看你吃饭,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么香甜那么多,一点心事都没有。"
"曾经暗示过几次,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没有感觉。"
读到这里,大叫起来。
一声又一声,直至喉咙沙哑,都无法宣泄心中苦楚。
暗示,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直言?
为什么不直接控诉我笨拙?为什么不简单地说 明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玩把戏?
安琪安琪安琪。写得出来就应该讲得出来!是内疚吧,是把莫须有的罪名加诸我身,故此羞愧得开不了口吧。
硬说我乏味,不关怀,麻木,根本上我不是个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应当知道,我不会说话,非必要时,亦不想说话。我知道会为这种脾气付出代价,但不知道是这种代价。'
低下头,把信读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带来生机,记得老鹰的故事吗? 向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说无益,天生不够坚强,还须后天锻炼,但是何等样的吃苦,总有人要令你连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渐觉得没有人爱我。""渐渐认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分手呢。""你会原谅这孤军作战的决心吗?""这次到纽约出差,决定暂时不再回来,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师处,有一份离婚协议书,地址附在后页。
安淇骗我,安琪骗我。孤军作战,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头等她。
生前始终不肯说真话,胡乱编个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个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错爱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着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缩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经~点也不爱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爱妻。天慢慢亮起来。
有人轻轻叩我房门。
是小棋,她是屋里最早醒的一个,因为六点半要搭校车。
"方叔叔早"
"吃过早餐没有?'
"妈妈在做。"
"过来,坐方叔旁边。"
她温柔地过来,让我搂住她。,"
"方叔,你见时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很适合你。"
我一震,看着小棋,她又开始说大人话。
"失望一次已经伤身体,不要再用错感情。'"
"小棋,谁教你讲这些话,谁? '
"妈妈跟爸爸说的,被我听到。"
我吁一口气,、"他们真那么说?"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么时候,再与我通消息?
小棋看着几只大行李箱子,"这就是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
"你租下我们家的房间,永远同我们住?"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她欣喜地问。
他们孩子最爱永远,仿佛永远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后,才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永远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为是熟悉的事。其实都是幻象,像爱情。
"小棋。"周太太低声找她。"妈妈叫你了。"周太大推门进来,笑道:"一起吃稀饭吧。'"
早餐还开两档,六点与八点,女儿吃完丈夫吃,谁说主妇易做。
让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干的。
读了那么多的书,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份报酬较为理想的职业,一有一千一万样想添置的东西,没有收人怎么办。
像一切年轻女子,她爱美丽的衣饰,能力不逮,老是省着省着。
~次到著名时装店去试穿十六万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记得我说:"穿了会飞?会飞~百六十万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