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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page 6 作者:亦舒

  错爱

  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

  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挂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而稍后,纽约那边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猫,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还是亮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

  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悲恸而不失态,我自己却知道,那是因为震中尚远,还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只是噩梦,我同自己说,很快会醒来。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

  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

  当日出门,她充满兴奋之情,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实在太过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美术馆以及剧院。往日旅行,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走马看花,根本于事无补,她说。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数日之后,便阴阳两隔。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指着我笑我傻。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一切烟飞灰灭。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一声对不起,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她没有再出现,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时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极入睡,隔两小时也会醒来。总是昕见猫叫。我会拍床,"来,猫咪,来。"声音呜咽如猫。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我俩相依为命。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心中暗处,始终存一丝希望。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为这件事伤心,她有一个个哥哥,兄弟总比较粗心,活着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

  我没有。

  我老想与安琪接触。

  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

  安琪回答我!握紧拳头嚷。

  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们说,时间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们劝我,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不止发生在我身上,谁谁谁同谁,何尝不是恩爱夫妻,说拆开就拆开,生离死别,无可避免等等。

  我整个人变了。

  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饰得十分整齐,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体管肉体,灵魂归灵魂,创伤的心不为人知。

  但开始迷信。

  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几十元或几百元,什么居上什么上人,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批出来的结论,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说安琪的命硬,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

  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与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

  "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周说:"你心情确是苦恼,若要问个前程,替你约东方先生。"

  "灵验吗?"

  "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苦闷之余,在他处算了一个命,结果十分愉快。"

  "愿闻其详"

  '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当时已经五月份。

  我抬起头来。

  周说下去:"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对象的确肖马,今年三十一岁。"

  我呆呆地听着

  周说:"他俩是闪电结婚的,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

  "好吧,"周说服了我,"把地址给我,我去看东方先生。"

  "一要预约呢,说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谢谢你。"

  "其实你何用算命,"周劝慰我,"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许多人早已经续弦。

  我看着窗外,"我们是相爱的。

  "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头来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对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说最清楚我。

  我牵牵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么地方去?要不要来我处吃顿便饭?"

  我摇头。

  "同你客气一辈子也请不动你,我坚持你来。"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没有妙龄少女,你避忌?"他恳切的说。

  "什么菜?"

  "红烧黄鱼,冬瓜火腿汤,椒盐小排骨。面条鱼炒蛋……"

  "我来"

  "外头吃不到的家常荣。"老周骄傲的说。

  他有个不办公的太太,专门以他为中心,服侍他。

  安琪虽然办公,家事仍然做得妥当,双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双手浸到锌盆洗菜做饭,家里女佣只来洗熨打扫。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时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乐参半,很多少女误会一结婚一切困难迎刃而解,故此更加无法应付其中艰苦。头一年适应期刚过,正在庆幸渐入佳境……

  那日老周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铁路回家。

  周对于生活出奇地满意,你不能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铁站上面,上下班异常的方便,故此从不兴买车的念头,工作性质又不必摆排场充阔绰,周太太是个朴素的女子,大都会的生活,对周氏来说,也似置身小镇般温馨。

  他有一个女儿,据他说很听话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个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点温暖。

  不过得早退,要回家喂猫,与它还真的发生了感情。

  一开门,周太太与周小姐便迎出来,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岁模样,已经水灵灵,娇怯可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将来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异性。

  我立刻间:"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侧着头浅笑不语。

  周太太笑,"欢迎欢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说:"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马上有香喷喷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纤手捧出。

  什么叫皇帝享受,请来看看。

  老周把女搂着,坐在沙发,那小女孩便静静听着我们说话。

  她还穿着校服,我注意到那个金线盘出来的校徽便发呆,她与安琪同一间学校。

  老周当下说:"这个女儿呢,真是周家至宝,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聪明。

  "可是功课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态不像小女孩。

  饭菜一下子做出来,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为怜惜自己的缘故,能够吃的时候使多吃点。

  饭后老周与我谈天说地,话题在掌相风水上转。"你知道写字楼东厢那间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舆师来看过,说大凶,结果三个人坐

  过,都因车祸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烦的,现在只能搁影印机。"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么都见惯见熟。

  这么多年来他也没飞黄腾达,但他乐天知命。

  "我看得很开。'"他说,"一切都是注定的,什么叫作够?不再追求便调之够,

  否则做亿万富翁也是不够。

  我点点头。

  "我知你最近这段日子万念俱灰,"他说,"年轻人要振作,说不定大好家庭在等着你呢。"

  我又坐一会儿,起身告辞。

  老周送我到门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酱,转身去拿。

  他女儿小棋忽然开口,"你家有一只猎,是不是?"

  我一怔,看着她粉红色的面孔,'你怎么知道?"

  她微笑,"我喜欢猫。"

  一时不以为意,"是的,猫是非常可爱的动物。"

  "要是它闹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药,喂它喝一匙羹"

  我没听懂,"猫会肚子痛?"

  "会的"。

  老周与周太太把袋子递给我,我也不客气,打道回府。

  吃得太饱,胃气痛,一夜辗转反侧。

  出奇的是,猫儿亦满屋游走,一非常不安。

  天没亮便起床,看见它缩一角,样子痛苦,抬头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动,拉开冰箱,在下检找,翻出一只瓶子。

  小棋怎么知道?

  脑后一阵凉飓飓,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张小小标贴,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格,猫不适时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颤抖起来。

  连忙抱起猫儿,喂它服药。

  心中疑团大似铅块。

  天渐渐亮,猫渐安宁,在床上睡熟。自安琪去后,人猫皆先从前风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见我便说:"这是东方先生地址,替你约了下星期五黄昏"

  我接过字条收好。

  "老周,"我想起来,"小棋平时爱做些什么。有特别嗜好无?"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怎么,打算十年计划?老实说,你肯等的话,我求之不得。"

  我涨红了脸,"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老婆欢迎你常来呢,说似你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赞赏我。

  "每周未来散散心如何?'"

  我没有机会再探听小女孩的事。跟着那个礼拜,工作忙得疯掉,有些人越忙越镇静,又有些人越忙越烦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后者。

  不过也好,越乱时间过得越快,熟悉新日历的时候,已是三月份开始。

  多么容易又一年,多么容易又一生。

  从前过年,忙着与安淇找节目,都无暇想人生哲理。

  两人相拥站露台上,听到船只汽笛齐鸣,便开了香按亲吻对方视新年快乐。

  现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劝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后,安淇不认得路。

  猫儿已习惯我的双腿,我也习惯它暖乎乎的身体,我们俩都不想搬走。到东方先生那里去之前,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当然我不会以貌取人,只静静坐下。

  他看着手上时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  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着,约有十分钟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说:"你们夫妻,缘分已尽,早已分开".

  我一颗心跃动,这是惟一算得准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着他,手心冒汗。

  他继续推算,用一只小算盘轻轻地打,只见他运指如飞,算盘子上上落落。

  然后他诧异地抬起头,"周先生,你开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经不在了。"

  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泄气皮球,瘫在沙发里。

  过了良久,喝一口他为客人预备的浓茶,我说:"是,她已经去世。"东方先生不响。

  我继而问:"然则一切都是算得出来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证明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么说来,一个人的一生全部记录在簿子中,我们干什还要努力挣扎?"

  他轻轻叹口气。

  "先生,能否告诉我?'

  他摇摇头。

  "先生,可否告诉我,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你以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称你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布满汗,紧紧握着,把自己的数字给他推算。

  "你会再组织家庭,"他说,"后妻比前妻更能帮你。"

  我苦涩的想,没有人会比安淇对我更好。

  但东方先生说:"后妻会更爱护你。"

  我静静听着。

  "你的事业不会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过得很舒适,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诉我,先生,怎么可以与我妻子接触?"

  东方先生抬起头来,怪异的凝视我,双眸中似有七色宝光流露。

  "告诉我。"我有种感觉他一定有话想说。

  "你便是一个有特殊异能的人。"

  "你说什么,先生?"

  "你会接触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说了,推算记录稍后会寄给你。"

  我大为震惊,"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见她入梦。

  东方先生温和地说:"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奥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灵媒才会懂得。"

  他站起来送客。

  我只得离开。落得楼来,冷风一吹,机灵灵打个冷颤,赶紧拉拉衣襟。

  冬季西装还不知在哪里呢,尚未取出来。

  往年都是安琪为我备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衬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换。

  回到家中,我抱起猫,扫它的背脊。

  哺哺问它:"知道吧,我是个有异能的人,安淇会不会通过你同我会话?'

  它眨眨眼,咪鸣咪鸣。

  我喂它晚餐,女佣每期炒一次新鲜鱼松给它。

  我自己吃罐头汤。

  这一年来,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来,早就绝食。

  早早晚晚开着电视机,制造一点声响,同时让  猫儿跳到电视机上,蹲着取暖。

  我还会再结婚?谁要我。

  说真的,我也不会要任何人。

  再去从头开始约会异性,请她们跳舞喝茶逛街,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就一辈子冷清静寂的过好了,不稀罕外头吵杂繁华。

  半夜在安乐椅上坐着,突闻叹息之声。"

  但安琪从不叹息,安琪从不气馁,即使有灵进入我屋,这也不会是安琪。

  我叹口气,上床睡觉。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摇摇头,"气色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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