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稣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
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三七零八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挂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而稍后,纽约那边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猫,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还是亮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
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悲恸而不失态,我自己却知道,那是因为震中尚远,还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只是噩梦,我同自己说,很快会醒来。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
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
当日出门,她充满兴奋之情,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实在太过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美术馆以及剧院。往日旅行,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走马看花,根本于事无补,她说。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数日之后,便阴阳两隔。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指着我笑我傻。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一切烟飞灰灭。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一声对不起,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她没有再出现,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时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极入睡,隔两小时也会醒来。总是昕见猫叫。我会拍床,"来,猫咪,来。"声音呜咽如猫。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我俩相依为命。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心中暗处,始终存一丝希望。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为这件事伤心,她有一个个哥哥,兄弟总比较粗心,活着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
我没有。
我老想与安琪接触。
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
安琪回答我!握紧拳头嚷。
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们说,时间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们劝我,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不止发生在我身上,谁谁谁同谁,何尝不是恩爱夫妻,说拆开就拆开,生离死别,无可避免等等。
我整个人变了。
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饰得十分整齐,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体管肉体,灵魂归灵魂,创伤的心不为人知。
但开始迷信。
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几十元或几百元,什么居上什么上人,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批出来的结论,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说安琪的命硬,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
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与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
"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周说:"你心情确是苦恼,若要问个前程,替你约东方先生。"
"灵验吗?"
"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苦闷之余,在他处算了一个命,结果十分愉快。"
"愿闻其详"
'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当时已经五月份。
我抬起头来。
周说下去:"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对象的确肖马,今年三十一岁。"
我呆呆地听着
周说:"他俩是闪电结婚的,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
"好吧,"周说服了我,"把地址给我,我去看东方先生。"
"一要预约呢,说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谢谢你。"
"其实你何用算命,"周劝慰我,"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许多人早已经续弦。
我看着窗外,"我们是相爱的。
"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头来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对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说最清楚我。
我牵牵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么地方去?要不要来我处吃顿便饭?"
我摇头。
"同你客气一辈子也请不动你,我坚持你来。"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没有妙龄少女,你避忌?"他恳切的说。
"什么菜?"
"红烧黄鱼,冬瓜火腿汤,椒盐小排骨。面条鱼炒蛋……"
"我来"
"外头吃不到的家常荣。"老周骄傲的说。
他有个不办公的太太,专门以他为中心,服侍他。
安琪虽然办公,家事仍然做得妥当,双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双手浸到锌盆洗菜做饭,家里女佣只来洗熨打扫。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时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乐参半,很多少女误会一结婚一切困难迎刃而解,故此更加无法应付其中艰苦。头一年适应期刚过,正在庆幸渐入佳境……
那日老周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铁路回家。
周对于生活出奇地满意,你不能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铁站上面,上下班异常的方便,故此从不兴买车的念头,工作性质又不必摆排场充阔绰,周太太是个朴素的女子,大都会的生活,对周氏来说,也似置身小镇般温馨。
他有一个女儿,据他说很听话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个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点温暖。
不过得早退,要回家喂猫,与它还真的发生了感情。
一开门,周太太与周小姐便迎出来,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岁模样,已经水灵灵,娇怯可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将来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异性。
我立刻间:"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侧着头浅笑不语。
周太太笑,"欢迎欢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说:"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马上有香喷喷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纤手捧出。
什么叫皇帝享受,请来看看。
老周把女搂着,坐在沙发,那小女孩便静静听着我们说话。
她还穿着校服,我注意到那个金线盘出来的校徽便发呆,她与安琪同一间学校。
老周当下说:"这个女儿呢,真是周家至宝,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聪明。
"可是功课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态不像小女孩。
饭菜一下子做出来,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为怜惜自己的缘故,能够吃的时候使多吃点。
饭后老周与我谈天说地,话题在掌相风水上转。"你知道写字楼东厢那间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舆师来看过,说大凶,结果三个人坐
过,都因车祸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烦的,现在只能搁影印机。"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么都见惯见熟。
这么多年来他也没飞黄腾达,但他乐天知命。
"我看得很开。'"他说,"一切都是注定的,什么叫作够?不再追求便调之够,
否则做亿万富翁也是不够。
我点点头。
"我知你最近这段日子万念俱灰,"他说,"年轻人要振作,说不定大好家庭在等着你呢。"
我又坐一会儿,起身告辞。
老周送我到门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酱,转身去拿。
他女儿小棋忽然开口,"你家有一只猎,是不是?"
我一怔,看着她粉红色的面孔,'你怎么知道?"
她微笑,"我喜欢猫。"
一时不以为意,"是的,猫是非常可爱的动物。"
"要是它闹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药,喂它喝一匙羹"
我没听懂,"猫会肚子痛?"
"会的"。
老周与周太太把袋子递给我,我也不客气,打道回府。
吃得太饱,胃气痛,一夜辗转反侧。
出奇的是,猫儿亦满屋游走,一非常不安。
天没亮便起床,看见它缩一角,样子痛苦,抬头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动,拉开冰箱,在下检找,翻出一只瓶子。
小棋怎么知道?
脑后一阵凉飓飓,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张小小标贴,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格,猫不适时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颤抖起来。
连忙抱起猫儿,喂它服药。
心中疑团大似铅块。
天渐渐亮,猫渐安宁,在床上睡熟。自安琪去后,人猫皆先从前风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见我便说:"这是东方先生地址,替你约了下星期五黄昏"
我接过字条收好。
"老周,"我想起来,"小棋平时爱做些什么。有特别嗜好无?"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怎么,打算十年计划?老实说,你肯等的话,我求之不得。"
我涨红了脸,"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老婆欢迎你常来呢,说似你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赞赏我。
"每周未来散散心如何?'"
我没有机会再探听小女孩的事。跟着那个礼拜,工作忙得疯掉,有些人越忙越镇静,又有些人越忙越烦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后者。
不过也好,越乱时间过得越快,熟悉新日历的时候,已是三月份开始。
多么容易又一年,多么容易又一生。
从前过年,忙着与安淇找节目,都无暇想人生哲理。
两人相拥站露台上,听到船只汽笛齐鸣,便开了香按亲吻对方视新年快乐。
现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劝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后,安淇不认得路。
猫儿已习惯我的双腿,我也习惯它暖乎乎的身体,我们俩都不想搬走。到东方先生那里去之前,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当然我不会以貌取人,只静静坐下。
他看着手上时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 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着,约有十分钟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说:"你们夫妻,缘分已尽,早已分开".
我一颗心跃动,这是惟一算得准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着他,手心冒汗。
他继续推算,用一只小算盘轻轻地打,只见他运指如飞,算盘子上上落落。
然后他诧异地抬起头,"周先生,你开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经不在了。"
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泄气皮球,瘫在沙发里。
过了良久,喝一口他为客人预备的浓茶,我说:"是,她已经去世。"东方先生不响。
我继而问:"然则一切都是算得出来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证明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么说来,一个人的一生全部记录在簿子中,我们干什还要努力挣扎?"
他轻轻叹口气。
"先生,能否告诉我?'
他摇摇头。
"先生,可否告诉我,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你以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称你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布满汗,紧紧握着,把自己的数字给他推算。
"你会再组织家庭,"他说,"后妻比前妻更能帮你。"
我苦涩的想,没有人会比安淇对我更好。
但东方先生说:"后妻会更爱护你。"
我静静听着。
"你的事业不会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过得很舒适,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诉我,先生,怎么可以与我妻子接触?"
东方先生抬起头来,怪异的凝视我,双眸中似有七色宝光流露。
"告诉我。"我有种感觉他一定有话想说。
"你便是一个有特殊异能的人。"
"你说什么,先生?"
"你会接触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说了,推算记录稍后会寄给你。"
我大为震惊,"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见她入梦。
东方先生温和地说:"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奥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灵媒才会懂得。"
他站起来送客。
我只得离开。落得楼来,冷风一吹,机灵灵打个冷颤,赶紧拉拉衣襟。
冬季西装还不知在哪里呢,尚未取出来。
往年都是安琪为我备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衬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换。
回到家中,我抱起猫,扫它的背脊。
哺哺问它:"知道吧,我是个有异能的人,安淇会不会通过你同我会话?'
它眨眨眼,咪鸣咪鸣。
我喂它晚餐,女佣每期炒一次新鲜鱼松给它。
我自己吃罐头汤。
这一年来,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来,早就绝食。
早早晚晚开着电视机,制造一点声响,同时让 猫儿跳到电视机上,蹲着取暖。
我还会再结婚?谁要我。
说真的,我也不会要任何人。
再去从头开始约会异性,请她们跳舞喝茶逛街,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就一辈子冷清静寂的过好了,不稀罕外头吵杂繁华。
半夜在安乐椅上坐着,突闻叹息之声。"
但安琪从不叹息,安琪从不气馁,即使有灵进入我屋,这也不会是安琪。
我叹口气,上床睡觉。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摇摇头,"气色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