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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page 3 作者:亦舒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着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着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刚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着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公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第三章

  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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