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嚷道:“不,我没有来过,星期五我根本没来过。”
排在背后诸人齐齐惊异的看向我。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来换一百美金。”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半晌,我抓着红色夹子逃出银行。
口渴,晕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间冰室坐下。
皮夹子内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学生证,几张旧百元钞票,以及公路车本月票。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国读书,故此到银行去兑美金付报名费,那一天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来。
一脊背的冷汗,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纳员说,我去过银行,顾玉梨去过银行。
那是实实在在的顾玉梨,不是与我长得相象的一个女子,因为有红色皮夹为证。
据出纳说,顾玉梨在该所分行兑了一百元美金。
真疯狂,是,我是做过那件事,不过不是在上个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星期五。
那时候出纳小姐恐怕还在读小学。
我用力地摇头,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还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字楼有人生日,买了蛋糕庆祝,吹蜡烛之前,惯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书因而说:“顾小姐,你没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标都达到,公司给房子车子,每年度假的飞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个下午。
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我还是别人的模范。
不觉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岁,已在恋爱,他被家庭送到美国马利兰念书,我想尽法子要跟着去,但没有成功。
打击失望之余,感情没有出路,故此相当主动地外出约会,在这种心情下,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来。
那是一生当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遗忘了,那时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不是为着失而复得的红色夹子,根本不会想到陈年旧事。
一开门咪咪说:“爸爸来看你。”
前夫细细打量我,我皱起眉头问有何贵干。
“我不能关心你吗?”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还精神……也许是灯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吓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残生,分手后竞争更强,前妻每况愈下,才能使他信心十足。
咪咪说:“妈妈打扮起来,男人还是回头看她。”
“我已说过,你看错人。”
“那白头翁是啥人?”
咪咪问:“妈妈,你有个白头发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说:“是个寿星公。”
我忍不住问:“你所见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绸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认了,你戴着我送的红宝石珍珠项链,嘿,我送的。”
我还没出声,咪咪已经叫起来,“妈妈衣柜内没有旗袍,爸爸,你的确看错了。”
女儿今日特别兴奋,因为父母亲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坚持,“我认出你的项链。”
我忍无可忍地问:“即使是,又怎么样?”
轮到他说不出话。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妈妈。”
“对了,”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新洗衣机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忘记插插头。”
我耸然动容,他救了我们三个女人,“谢谢。”
“不客气。”
咪咪开门给他父亲,送走他后说:“你大可不必用那么讽刺的语言。”
“对不起,我情绪欠佳。”
“你们曾经深爱过。”
“后来他忙于爱别人。”
不,不是为他的不忠,而是为着他的坏品味。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够同十四岁的咪咪说呢,我并不鼓励她早熟。
将来她或许会明白,又但愿她永远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红色夹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开看,“咦,照片里的人是你?好漂亮,当时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连串问题,为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将它抽出来,“咦,后面还有题字:给传书,玉梨。六七年七月。谁是传书,名字多么好听。”
我都忘了,连忙接过看。
可不是,钢笔小楷,端端正正,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全部表露在这几个字里,却如此浪掷。
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他已经离开,只通过三两封信,他便故意音讯全无。
这一辈子所托非人,渐渐大约同命运的女性越来越多,是以都学习托给自己。
这男孩子姓郑,叫郑传书,都想起来了。
咪咪还在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那么美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都叫菲菲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第二章
郑传书很快结了婚,对象是同系的同学。
当年的留学身份矜贵,如果愿意的话,眼睛可以长在额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问。
“去做杯冰茶给我。”
“你是否很爱他?”
此刻我甚至不会在街上认出他。
什么都会过去,曾经为之流过那么多眼泪的爱情,何尝不是一样。
“我告诉爸爸你升了职。”
“他说什么?”
“说这份工作坑了你。”
“总比让他坑死的好。”
“唏,你们真是敌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试图以逻辑解释红皮夹事件,一败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终于入睡。
可以说是进化了吧,从小银包到爱马仕鳄鱼皮包。
朱陈丽华约我在工余见面。她的老朱给她一笔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饰,她再也不肯锦衣夜行的,于是提携我去开眼界。
珠宝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呼,取出的宝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颜色都有,丽华犹疑不决。
老板娘风趣的说:“最好是全部买下,是不是,顾小姐?”
丽华并没有听出毛病来,我已经怔住。
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老板娘笑:“顾小姐,没想到你爱开笑,我见你才出来招呼的。”
丽华抬起头来,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问:“我买了什么?”
老板娘以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她派经理应付丽华。
丽华早已误会,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着老板娘问:“你几时见过我?”
她诧异地说:“昨天而已,我们还把项链送到区先生那里去了。”
“区先生是否一头白发?”
“顾小姐,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她瞪着我。
我清清喉咙,从这里开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们送错。”
“怎么会,经理亲自去的。”
“他还没交到我手里,你们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让我看,”她翻出账单,“不,区先生着我们送到乔治五世大厦十六楼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记住这个地址。
那边丽华叫我:“喂,别扔下我,过来帮帮眼。”
老板娘对我说:“顾小姐,你今天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点分数,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总共有老中小三个顾玉梨在城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们是谁?
我震惊地想起民间传说中鲤鱼精与金牡丹的故事来,太荒谬了,哪个妖精要幻变成我的样子呢,顾玉梨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职业妇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连忙振作起来:“这颗红宝石不错就是它吧,价钱也适合。”
丽华盯牢我,“好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此刻我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也不用,况且我的心脏根本剧跳得象移了位置,似要飞往乔治五世大厦。
非要查清楚这两位顾玉梨是谁。
不算过分吧,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后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
他在开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知会区先生的秘书。
女秘书匆匆迎出来,礼貌周到,态度亲昵,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区先生在开会。”她说:“快请进来坐。”她并未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
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睡得好一点,心情愉快,在恋爱中,刻意打扮过,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心怀为之一宽,没想到如此好气派。
办公厅大得不得了,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没有间断,一张中型桃木写字台背着窗口摆,他一张椅子,客人一张椅子,完全没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悦。
“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
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我先替她庆幸,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
我走到书桌前去。
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情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甫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着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强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