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送他走。
站在露台上,看他进了车子,驶出去。
从前,每次他走,都站着,直至看不见他的车子,才进房休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女佣再给我一碗汤,那层鸡油已经撇掉,我很喜欢。
有人揿铃。
女佣咕哝:「一直要找什么小姐,告诉他们已经搬走,总是不相信。」
「让我来。」
这次不是追求者,而是皮草店的伙计。「要不付钱,要不把皮草还我们。」
「可是那位小姐已经搬走了。」
「去去!」女佣说。「再不走我们叫警察。」
那小伙计嚷:「叫我怎么回去回复老板呢?」
「是件什么大衣?」
「反面穿的紫貂,去年半价卖给伊,才付一成定洋就穿走,现在影子也不见。」
我们主仆摇摇头。
「真的搬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不知道不知道,」女佣用力拍上门。「这种做生意的女人。」
也许她脱胎换骨,人进了修道院。
「但大衣呢?」女佣人说。「总得把大衣还出来呀!」
我的金表呢?谁要是把爹爹的金表还我,就好了。但是我与它的缘分,也已经到
尽头,不可以再追。
菊新把财经版折好,搁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
「他终于开口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不过我也认为他会替你赚回来。」
「那多么好,我光是坐着,你们就使我成为富婆。」
「可是你曾经深爱他。」
「是,曾经。」
「李,我冲一杯爱尔兰咖啡给你,」菊新双手是不停的。「你知道昨天谁约会
我?」
「谁?」
「我那一位。」
「说些什么?」
「请我出去吃了顿日本菜,并且问我,童装店开幕,会不会请他?」
菊新脸上有说不出光彩。
「叫他剪彩好了,不过要穿成米奇老鼠那样。」
「我快活到极点。」菊新说。
但愿所有人都这么知足。
「但是你,你下半生就这样做富婆了结?」菊新犹疑的看着我。
「哎呀,这是什么生活?多少人梦寐以求。」
「出来多久?」
「四十五天。」
「好象有整年那么长。」
我叹息一声,谁说不是?
住在里头那两年,更似我的一生。
开头的时候,似一个婴儿,什么都要人照顾,后来渐渐懂得人事,肚饿晓得讨食
物,继而清醒过来,不过茫然的时刻居多……
不堪回首,一把长发是剪掉了,好心的护士替我留着,交还给我。
那个地方,永世难忘。
「你把半月道的老房子拍卖?」
我点头。
「在报上看见拍卖启事,还不相信,华英中学七六年毕业班有一大半人在大厦内
度过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嗳,捉迷藏最好。」因为怕寂寞,我爱同学。
「毓骏,我有种感觉,」她仿佛有种不祥预兆。「你出来后所做种种,像是要为
所有的事作个总结。」
「是吗?你那样想吗?总结后我又去什么地方?」
菊新苍白了脸孔。
「别傻,也别多心,那样大的房子,不卖掉干什么?人家拿了地板可以重建。」
菊新有点释然。「你又进账一笔。」
「父亲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有头脑,当初就不会想掐死我。」
「咦,」菊新笑我。「钱自己生钱,何需技巧,呆放在银行便办得到。」
她真的与我出院第一日看见的菊新判若两人。现在她有自信、干劲,活泼一如中
她说:「李盷有时妒忌我们的交情,他不知道我俩的关系打何时开始。」
母亲出走那一日开始。
放学回到家中,十三岁的我与菊新正要打算看电影画报,只见到父亲铁青着面孔,
浑身颤抖地坐在书房中,大厦从此阴黯下来,每个角落都藏有魍魉魑魅,只有菊新不
怕,她仍然做我朋友,拖着我的手,按亮每盏灯,陪我做功课,带我返她家中,叫伯
母招呼我,是菊新与我度过这一次难关。
甚至连老父都说:「毓骏,待菊新,要似姊妹一般。」
「谁管李盷明不明白?」
「但我有种感觉,你们始终会走在一起。」
「今日你仿佛摸着水晶球说话,预言良多。」
「他对你终于另眼相看,我深觉出尽鸟气。」
那日回到家中,女佣说有位先生找我两次。
「谁?」
「李先生一直在这里,他记下名字。」
我取过拍纸簿一看,只见上面写:殷先生来电。是李盷的字。
「李先生来了多久?」
「他在沙发休息个多小时,后来埋怨电话太多,比他写字楼还吵,回公司去了。」
我莞尔。
「殷先生后来没有再找我?」
「没有。」
隔四十五天才想到问候我。
医生都是这个样子,男女老幼都是一具具躯体,治好他们的病患确是一种挑战,
一切止于此。
电话又来了。
李盷的声音:「殷先生是什么人?」
我不去回答他,过三分钟,他叹口气。「是,我没有资格问这种问题,对不起,
老板。」
自从我占的股份比他多之后,就有了这样的称号。
「我只是关怀你,他是个好人吧?」
「非常殷实的一个人。」
「生意上的关系?」
「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他又沉默一下,像是知道大势已去的模样,不肯先挂上电话。以前,以前是我不
肯这么做,真令人感慨是不是?我终于伸手按中止键,听见「噗」一声。
拨号码找殷医生,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
他已回到宿舍。
「我是三十七号。」
「汤毓骏!好吗?在报上不住看到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充满热情,令人鼓舞。
「过得去。」
「何止过得去。简直大好,出院多久,两个星期?」
我没好气。「快两个月了。」
「有那么久?时间过得真快,好,汤毓骏,你守了你的诺言,果然,你再也不需
要我们。」
「许多个黑夜,很想返回医院。」
他在那边一怔。「胡说,我们不欢迎你。」
「外头的生活不好过,一日捱一日。」
「谁不知道,年年难过年年过,我并没有升职,你知道吗?精神科医生也有精神
困惑的时候。」
他好健谈,以前对病人并没有这样倾吐过,哦是,我已痊愈,我已出院,身分不
一样了。
「会不会出来见个面?」
他犹疑,仍然保守。
「告诉我,三十二号痊愈没有?」
「有进步,已由父母把她带回家照顾。」
「她仍然叫着『光明光明,回来回来』?」
「有,但后来证实,光明只是一只猫。」
「什么!」
殷医生叹口气。「就是这么简单。」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却又为她凄苦。
我们像是老同学说起班上趣事,话匣子一打开,再也合不拢。
「那么我来看你。」
「许多病人一离开我们这里,巴不得一世不要回来。」
「我也说过那样的话。」
「怎么,现在收回?」
「你几时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联络。」
然后他说要写报告,不能与我再说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么事?」
「想知道你近况。」
「过的去。」
「听了很高兴。」
「再见。」
「再见。」
这才吁出一口气,慢慢在沙发滑倒、仰卧,看着天花板,呆了许久许久。
一直没有回房,在沙发上辗转反侧,把沙发套子揉得稀绉,几只垫子搓得不成形,
心里不知想起多少事与人,眼睛润湿,嘴角却有笑意。
天渐渐亮了。
女佣已习惯这些怪癖,不以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脸,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钥匙开了大门,逐间房巡视,今午就要拍卖,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盷来停车在花圃,树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夸张了英俊,那幅美丽的图画促成一段苦恋,我也要走进那幅画里去,
挤进去,挤进去。到自己也成为画中人,才发觉在框外看这幅画好看得多。
已经来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家具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门下锁,离开。
一转头,看见一个人立在铁栅边,吓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亲。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人对峙良久。
她也来了,原以为她是最最最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但她也来了。
我静静地向她欠身。
她开口:「今天拍卖?」
我点点头。
「连家具杂物一起?」
我又点头。
「我只想进去取一样东西。」
我很为难,拍卖行已经来点过数,规矩不能取走任何东西。
但我还是开了门给她进去。
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离开后没回来过,但这也是她的家。只见她熟悉地拐弯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楼图书室,我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我只要这张照片。」
银相架内,有一张她年轻的照片,只有她,没有任何人在身边,那时她美艳如女
演员,摆着一个娇俏的姿势,手托着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着谁,谁?
我缓缓用钥匙开启玻璃橱,把照片连架子交给她。
她接过照相架子,端详良久,像是不认识相片里的人,然后将架子掩在胸前,轻
声说:「谢谢你。」
我一生人没有听过她这么温柔的声调,忽然感动了,别转头去。
即使她爱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人爱你,你必须要爱自己。
母亲揽着相架良久,仿佛它是她的爱人,难舍难分。
我没有对着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泪。
她轻轻问我:「那时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妳呢?」一副与我商量口吻。
「胜过我多。」
她像是满意了,缓缓转身子,朝楼下去。
我趋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仍然倔强,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双眼露出仿徨无依。
「我们走吧。」
正要再一次锁门,听到气呼呼的叫声。「妈,妈。」原来是大妹,她追了来。「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这一程。」停下脚步,她看住我们笑。
随即抬起头,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只怪兽,这么大的房子用来干么?
又旧又破,来,我们走。」
没有回忆真是好,没有留恋。
大妹将手臂插进母亲的臂弯,她仍爱她,尽管她知道她为人的缺点,她仍爱她,
大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轻轻同我说:「母亲最近身体不大好。」
轻描淡写,就将母亲失常行为一笔勾销,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会同母亲闹翻?
我还有许多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没睡好。」
什么都逃不过这个鬼灵精的双眼。
我低声下气问母亲:「到我公寓来看看?」
她摇摇头,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们把母亲送回家。
大妹问我:「大屋里有多少间房间?」
「楼上楼下一共十二间。」
「布置都不一样?」
「由母亲亲自设计,当时社交界以来我们家为荣。」
大妹沈默一会儿。「难怪日后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声。
「你在大宅内长大?」
「是的,直到我父亲去世,我都住那里。」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她摇摇头。「你童年一定不开心。」
我很讶异她会有这个看法,很多人都羡慕,认为是贵族出身的象征。
「母亲后来不得不走,」大妹说。「以后越住越差。」
「不,」我说。「是她要离开我们,跟你父亲私奔。」
「是吗?」大妹凝视我。「但我老觉得女人的出走,总是不得不走,也许她锦衣
美食,但是没有人关怀她,也许他们已经貌合神离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岁,你不懂得。」
我怔住,渐渐回味她的话,心有重压。
「我们不说这个,大家已经和解,还翻旧帐干什么?」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妳。」
「我会栽培自己,」她刚毅的说。「你看着好了,十年,二十年,你会看到成绩,
毋须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亲点。」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灵!」
「姊姊太谦卑,从医院出来,短短日子,处理这么多事,已令我倾服。」
她活泼的离去。
我躺回沙发上,这个时候,开始有睡意,蒙眬起来。
背脊不知有什么触着,是一小块硬物,我伸手进沙发缝子去掏。
是金表。
怎么搞的?我呆住,腕上一只,座垫底又一只。
戴着的那只是李盷送的,那么拾到一只失而复得,是爹爹给我的了。
我握得紧紧,是我多心,怀疑别人是贼,怎么可以对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红起来。
西金旧了,露出玫瑰色,这只才是父亲送我的,索性两只都戴在手上,也许去到
一切问题都解决,只除一样。
并不抱奢望,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想一个人的时候,想得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与菊新结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视,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
不知道看到什么。
我连忙跟着她目光看去,是李盷。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轻,李盷真有他的,女友一个比一个小,只见她眉目如画,皮肤
光洁,一身时髦打扮。
菊新生气。「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咦,我为什么不能笑,你看李盷那陶醉的样子。」
「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还笑。」
我转过头来。「菊新,不要夸张,反应不要过激,我此刻只不过是李盷的合伙
人。」
「只是合伙人!」
「是。」
她凝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我的记忆老坏老坏。」
「好,」她叹息一声。「好,我佩服妳。」
李盷也看到我们了,他并没有尴尬,同女伴低语数句,便向我们走来。
到底还是他明白我,知道我们的男女关系已经结束。
他亲亲热热的搭着我肩膀。「有没有看今天财经新闻?赞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边努努嘴。
「漂不漂亮?」
「赛香港小姐。」
「不骗我?」他哈哈笑起来。
我说:「过去吧!年轻小姐脾气不好。」
他得意洋洋的回座。
菊新叹为观止。「你们两个都看得开,毓骏,真得向你学,你看,多大方,多潇
洒。」她赞不绝口。
我没有抬起头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走吧。」
侍者过来说,李先生已结了账。
我朝他点点头,他新女友朝我们笑,面孔似洋囡囡。
新店开幕前一天,殷医生找到我。「要不要来看我们新置的电动轮椅?」
他真挑对了时候。
「几时?」
「明天上午。」
「还有没有其它时间可供选择?」我问得真够幽默。
「啊,你没空?让我看,那么要等下个月--」
「慢着!明天上午,我在医院大门左翼等你。」
「一言为定。」
我笑自己情急。不过仍有盼望真是件好事,仿佛心翼展开,不禁走到露台上,剪
下一束花,插进瓶子里。
菊新早为自己置好件珠灰色的下午便装,配了首饰鞋袜,一直追问我作什么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