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旁表示一下子付清款项不甚合算。
「算了,」我说。「仍是我的产业。」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再言语。
以后银行会同母亲直接连络。
接待室茶几上摆着几份杂志,顺手取过翻阅,看到其中一页头条:李氏地产正式
宣布与童氏航业并无轇輵。小字跟着说,李盷夫妇业已分手。
我像是偷窥到什么人裸体一般,心剧跳起来,不可抑止,匆匆合上画报,放回茶
几上,装作镇静。
李盷对我说:「一切办妥,她们明早可来取门钥匙,我们去喝杯咖啡如何?」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中纷乱,刚在此际,忽然有人叫我:「毓骏,你果然在这
里。」
我转头,是菊新,怎么都挤到银行来了?
我停下来。「菊新。」
她过来扶住我,百忙中瞪李盷一眼。「你怎么满街跑,看样子身体不大好呢。」
我深呼吸一下,强笑道:「没事没事,你怎么找上来的?」
李盷忽然说:「血犬嗅到银行特有气息,岂有不追上来的?」
我一呆,他们俩一向不知,但料不到会正式开火。
只听得菊新还火。「谁是人谁是鬼,毓骏分得清。」
银行职员都围着待看好戏。
我连忙说:「来,喝咖啡去。」
头一阵昏眩,险些跌个倒栽葱,接着呕吐起来。
只得放弃咖啡而去医务所。
闻到那股特殊的消毒药水味道,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一句「殷医生在吗?」就在
口头。
菊新尚喋喋不休指摘李盷,李盷受不了,只得告辞。
菊新问我:「他终于离了婚,你知道吗?他把她榨干之后,终于一脚踢开她,现
在可以对你献殷勤了。」
「嘘,菊新,我头晕。」
「我知道你不爱听。」
我叹口气。「我都快倒下来了。」
医生给了药,嘱我休息两日,我依依不舍,真想叫菊新离去,搬进病房安静数日。
菊新说:「我搬过来服侍你。」
「不用,真的不用。」
「毓骏,你是否刻意疏远我?」她凄厉的问我。
「好,叫你囡囡一起来,反正够地方住。」我闭上眼睛。
车程像是有一百公里长,终于回到家里。
李盷离了婚,他没有告诉我,也是怕我多心。怪不得有时间多出来,但为何不用
在裘瑟芬身上?
菊新有一切答案。
她喃喃的在我耳边灌注她的心得:「以前在童氏处所得利润,可在女朋友身上蚀
一点出去,现在他还能做蚀本生意,当然全副精力用来应付你。」
真的这么丑陋?
「他经济情况大大的不妥--」
我忽然问:「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够钱用?其实一个人并不需要花太多的钱,看我
就知道了,住在公家的精神病院里,两年也没用过一毛钱,里边并没有人因此看不起
我,都对我很好。」特别是殷医生。
菊新骇笑。「毓骏,别提里边好不好?」
「为什么?」
「太可怕了,都是疯子--不,我不是说,唉,怎么搞的?」
我笑了。
「毓骏,不要说这种话,出来就是痊愈了。」
谁有病,谁没有病,至今都很难搞清楚,我没有说出口,免得她害怕。
「头还晕吗?」
「如坠入无底深渊。」
「睡吧,睡醒就好。」
菊新也疯了,丈夫女儿丢开不理,倒在此照顾我。
她说:「我已经找到店面,在……」
我没有听清楚,药力发作。
但还是作了梦。殷医生着我出院,我嚷着不肯走,汗流满额硬是叫他把信还给
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至多调我到别处去,你叫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怎
么生活。」叫得声嘶力竭。
自噩梦中跳起来,黑暗中喘息,理智又再恢复。是我自己要走的,求仁得仁,怎
么又反悔起来,可见是个噩梦。
「毓骏,醒了?」
这一剎那,感激菊新留下来陪我。
「来,喝口热水。」
我就她手喝口水。
「也许该结婚,有个人照顾。」我说。
菊新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一般,嘿嘿连声。
我扭亮床头灯。「怎么了?」
「天真的毓骏,告诉你,夜半我只要略咳数声,我那一位便到书房去睡,并且把
两道门关得紧紧的,怕我吵醒他。」
「有这种事?」
「哼,反过来,他的闹钟从来不响,我即使卧病,早上也得特地起来唤醒他。」
「让他迟到好了。」我不相信有此奇事。
「小姐,我已在负担一半开销,迟到开除,岂非要顶住整个家?我是为自己。」
我不语。
「所以结个鬼婚。」
我笑。「你太钻牛角尖了。」
「待我做妥这档生意,便好脱苦海。」
很久之前,我们也习惯促膝谈到深夜,不过那时谈的,都是些天下间最愉快的事。
「希望生意成功,你的胸襟开阔,便不介意这些琐事,并视之为乐趣。」
「妳,妳答允支持我?」菊新惊喜。
「当然,菊新,为你,什么都可以。」
过了两日,银行与我联络,他们派专人看过菊新的市场调查报告,认为计划可行。
菊新倒不是胡闹的。
李盷不以为然。
「毓骏,没有人右道你手头有多少闲钱,但逢人上来开口,你便大笔挥霍,不像
样子。」
「这不过是投资。」
「风险太大。」
「你应当比谁都知道,没有风险,不称投资。」
「你对菊新太慷慨。」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说得太暧昧,人家会误会的。」
「她需要鼓励。」
「怎么不见你鼓励我?」
「你需要吗?」
「可见你是真的痊愈了,」他说。「用这么讥讽的语气同我说话。」
「你担心过我不痊愈?」
他语塞。
「不过是精神崩溃而已--」
「好好好,你爱对菊新如何,我管不着。」
我不经意地问:「裘小姐呢,许久不听你提起她。」
「我们已分手。」
「」啊,这么说来,李盷身边竟没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风闻我离婚的消息。」
「为什么与妻子分手?」
「为政治,她不想连累我。」
「好妻子。」
「毫无疑问,一生支持我。」
「现在她人呢?」
「已赴长岛隐居。」
「裘瑟芬又是怎么回事?」
「像她那样聪明的女孩,自然另觅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总有点感情吧?
「毓骏,这两年社会风气又变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象。」
「市面上也不一样,菊新带我到处到,许多地方不认得,大厦像自地壳冒出,一
夜之间落成,一枝枝似竹笋。」
几乎连走路都从头学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烦的挤往一
旁。
上车略为犹疑,菊新便伸手来推。
多么粗暴的节奏。
听他们说话,像发电报,似有密码,甲方把话讲一半,乙方已经明白,实时作出
好几种反应,又引起连锁对白,我只有发呆的份儿。
难怪菊新笑说:毓骏,你只要开支票便可。
「菊新的野心很大。」李盷总不原谅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业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见她与男伴扭股糖般钻进日式夜总会。」
「啊,」我反而替她高兴。「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胡髭。」
我拍手。「那我们的专利权毫无问题了,那大胡髭是意大利童装权威。」
「我的天!」
「李盷,真是疯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疯?」
我向李盷眨眨眼。「别忘了我才是真疯,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这个来开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着他懊恼的样子,禁不住大笑起来,呵哈呵哈,肠子都打结。
笑出眼泪来,呵,我不再爱李盷了,只有勘破这个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畅,终
于痊愈了。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来就是这么健康的一个人。
不禁茫然,指着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盷不再是我的债主,我已还清他这一笔。
「毓骏,你没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气,据殷医生说,两名男护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扑
出医院,去追随父亲。
就是那时受的内伤,出来之后,活动超过三、两钟头就想休息,羡慕菊新无限精
力。
她是极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认为
是重要的事说完,我总是托着头傻听。
为只为菊新也是债主。
缘分尽的时候,各走各路,顿成陌路,我再也不会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样。
情谊仍在,总会藕断丝连,历尽千辛万苦,维持下去,多么不合理的事与人都能
够含泪强忍。
多么奇怪。
我都快成为思想家了。
谁晓得呢?这次出院,也许只为成全菊新的意愿。
在疗养院静休这段日子,想到许多从前未曾想过的问题。
「毓骏,你常常有失神的样子,令人担心。」
我把思维自离恨天自兜率宫收回来。「自古有的,叫倩女离魂,魂魄可以飞出去
很远很远,同人结婚生子,然后才飞回来。」
李盷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开口,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汤毓骏已不比从前的汤毓骏。
童装店在一个月内装修起来,新鲜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菊新扑
来扑去,像只小鸟,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儿权充模特儿,让我看衣裳的式样。
她说:「最大这个号码,七岁还可以穿,售价都压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负担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说。「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们在个多月里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后要好好利用时
间。」
我看着她。「菊新,但我在里边的两年,并没有浪费。」
她十分忌讳这个问题,像是一不小心,触动我哪条筋,我实时又会发起神经来。
菊新改变话题。「他同你开口没有?」
「谁?」
「李盷,还有谁?一个他也已足够,耗尽你半生。」
「没有,他开口我也不会答应。」
「啊?」
「我已经不爱他。」我唏嘘的答。
「谁说这个,你以为我在问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开什么口?」
「开金口同你借。」
「借钱?」我呆住。
不会吧,他不致于涩到这个地步,我有什么本事帮他?
「你真的胡涂,他那边已经不得了啦,众叛亲离,除了你没别条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么多时间磨着你落工夫。」
我淡淡问:「真的?」
「怎么,尚不大吃一惊?」
「没什么好惊的。」
「还不趁机奚落他,当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谅你,不致弄成这样--」
「当年的事算了,」我摆摆手,低声说:「过去是过去。」
「毓骏,你对人真好。」
菊新说「人」,不是说「他」,令我振作,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无徒,管这个知己是怎么得来的。
「帮他要量力,自己身边总要留一些。」
「他不会开口的。」
「哼!」
妹妹们约我出来见面。
气色好得多,也不再见外,仍没有道谢,亦不必道谢,只说母亲仍不断咒骂。
我们三姊妹笑出来,竟喜气洋洋。
母亲若有日心满意足,不再骂人,那才怪呢。
「骂些什么?」
「说你父亲不该在遗嘱上忘记她,说我们父亲不该沦为穷光蛋。」
小妹补充:「又说给了房子没开销,她此生就得这么半死不活的过。」
「真夸张。」
过一会儿,问大妹:「我的故事,你们知道多少?」
她们不肯回答。
可见已经喜欢我了,觉得一丝安慰。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大妹爽脆的问:「没事也可以吧?」
「当然,求之不得。」
她们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许久没有离开。
借用公用电话,打到疗养院去,电话接通,我说:「请接殷医生。」
「殷医生巡病房,一时不能来听电话,请留言。」
「他什么时候比较空闲?」
「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他在行政大楼。」
我暗暗记住。
「小姐贵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盷已在等我。
如果要开口,他应当在今日说清楚,我有第六感。
佣人给我一碗鸡汤,一看,就嫌油腻,搁在一旁,这两年口味变得非常清淡,她
们不会明白。
「毓骏,我们也应结婚了。」
我抬起眼睛。
「已经拖这么久,」他说。「现在我们之间已没有障碍。」
「你并不要与我结婚,李盷。」
他一怔。「当然我要。」
「要的话早几年已可结婚。」
「但那时--」
「那时没有必要与我结婚,现在有。告诉我,李盷,我会帮你忙,不必牺牲你的
自由。」
「你太不给我面子,你对菊新,比对我好得多。」他十分十分苦涩。
「但菊新也比你直接得多。」
「她怎么同我比?」他恼怒。
「你说得对,你要什么,请告诉我。」
「我适才说,我们可以结婚。」
「好,结婚后呢,有什么要我做?」
「婚后再说。」
「不,你先告诉我。」
他被我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说:「有部分债款,也许可以用你名义偿还,甚或可
以暂时不必偿还。」
「多少?」
他说不出口。
「明日叫你会计来见我也是一样。」
「如果我们不能结合,这件事作罢。」
「不,这件事与婚姻没有关系,借款子给你,收取利息,是生意人的买卖。」
「我已没有抵押品,除非你要我。」他苦笑摊开手。
「我相信你,不是作为爱人,是作为一个生意人。」
我真正的呆住了。
我拍拍沙发。「来,坐下,我们好好谈谈,你需要多少,也许我根本没有那么多,
不说清楚,岂不是白娶了我。」
他自斟一杯白兰地,坐在我对面,低声说了个数目。
我侧头细听,听真了,吁一口气。「就这么多?」
李盷讶异。
「没问题,我有。」
李盷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来,包括意外、后悔、惭愧、苦涩,都一闪而过。
「或许你应该早向我求婚。」我朝他眨眨眼。
他低头,只会得喝酒。
「让你的律师同我的律师说,别担心,我的条件会很苛刻,事成后,你的公司说
不定有一半会归我所有。」
他放下酒杯。「如能过此难关,我心甘情愿。」
我笑。「总比与我结婚好,嗳?」
他叹气。「别再挖苦我,你怎么还会要我?」
李盷是聪明人。
「他们真把你医好了。」他感慨的说。
「是的。」我很惆怅。「完全医好了。」殷医生是神医。
「对不,毓骏,我甚至没找到时间去看你。」
「当然找不到时间,但公司终于破了产。」
「是,这两年商场不知有多少人倒下来。」
「不会是李盷。」
他也没有道谢。
大概只有人家替你端椅子递水杯时才可以说谢,到了这种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