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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page 10 作者:亦舒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体,数千元也已达极限。

  但我愚蠢,表达能力太差,也许不是物质,也许只是态度太坏,令她心冷。

  离开我,总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凉。我与小棋去等校车。

  站在路边,天才蒙蒙亮。

  小棋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相,背书包的姿势都比人挺直。

  一辆小小日本车兜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我还不知是什么事,小棋已经叫:"小阿姨。

  我俩跳上车。

  令棋说;"这个星期我早更,可以来接你们。"

  "你们",我早已变成周家~分子。

  小棋说."坐私家车真好。"

  人都会这么想吧,所以安模坐较为豪华的车去  了。

  把小棋在学校放下,令棋将车驶上山顶医院。

  "附近有间咖啡馆,要是你愿意的话,三刻钟之后我可以过来。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挤挤眼,"总有办法。"

  没想到她会这么诙谐,这女子端的冰雪聪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边站得双腿发麻,山顶不是没有寒意的,像欧洲夏季的清晨,噎,当年与安淇旅行,绝

  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达。

  我占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时间,正当她要离开。

  便结束短短~生,可恨我没有令她觉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欢愉过。也对她生命做出贡献,安琪已经烟飞灰灭,我不会妒忌。

  飞机开往日本停站,是他们约定的吧,在东京会合。再飞往纽约。

  就是这么一转飞机;使安琪迎头撞上悲剧。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飞机上?我永远无法得知。

  '下雨了。"'她说。不知不觉,梅雨天已开始。"瞧那雾"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潇洒。我说."一个人看也没有味道,一个人走翡翠

  珠钻铺的路亦无趣,越老越发觉数千年来三纲五常自有道理,谁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涨红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书生,百元一用是书生,戴着头巾气,过一辈子,许多事学不会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么,你答应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问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帮你整理?"

  "怎么好意思。

  "关在箱子里,也不是办法。。

  "关上~两季,用不着索性买新的。"有些还能用呢。"过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带来岂非更好?""人之常情,不舍得。"就此说,"人就是这样,牵牵绊绊,大限来了,才不得不搁下~切。

  "大学里,你念数学吧?",

  "在会计行里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说我念的是  什么?'

  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语气似吵架。

  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个人亲见到一个地步,才会如此说话。

  当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说。

  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谁说的,是位女同学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训练得玲球剔透,什么都懂,然后为着不可冰释的误会,与他离了婚,结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为已懂得讨好女性。

  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遭遇?

  也许不,我没有人家那种可供塑造的资质,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毁,很难恢复。

  _回到周府,已经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么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学,迎出来,~脸泪痕。

  大吃一惊,"什么事,"周太太说;'猫儿不行了。""它在哪里?'

  小棋把它放在被窝里,周太太亦不干涉,对一只老猫恁地好,这家人善良、。

  它的确不行了。

  '皮毛一块~块脱下。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缩成一团,这一年来,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里,它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像小棋一般,我双眼亦红润。

  "叫小阿姨来?小棋征求我意见。

  "她要上班"'那怎么办?"带它到兽医处。"

  "它有十岁了吧?  周太太问。

  起码。

  一认识安琪,它已是成年的猫,玳瑁色,皮色光滑,双眼灰黄,闪闪发亮。

  但我从来没有爱上猫,它们太不羁,太难以测度,永远无法与它们发生真正的关系。

  如今猫的玻璃眼褪尽颜色。

  我把它轻轻放人篮子,带它去看医生。小棋要跟着,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课。

  这孩子,横看竖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  但,但有时候,她会冒安琪的口气与我说话,深不可测。

  兽医叫我把猫留下。

  几时来带回去?我问。他说它一生已经终结、十多岁的猫好比百岁的老人,生物总有死亡的一月。

  我马上自责内疚,安琪,我没有好好地照顾它。

  近日来几乎想把世上一切罪过招揽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涩。

  我摸摸猫儿的头,缴了费用,忧郁地离开医生处。

  谁知小棋完全不接受这家事实。

  先是震惊,睁大眼睛,用手掩着嘴,接着眼泪如涌,晶莹地一颗接一颗淌下面颊,蔚为奇景。

  这么多泪水!小棋小棋,像我们成年人,都成为干涸的井,滴水榨不出来,再伤心也只得干嚎。

  她哭个不停,抽噎,伤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这不是小棋,这是安淇。

  我把她轻轻拥怀中。

  啊少女时代喜爱的宠物如今离她而去,反应过激也是应该的。

  "我们再去挑一只小猫。"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连周太太都说:"这孩子,怎么搞的。"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这是你第一次接触到可怕的死亡吧户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说,"养了这么久,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离开你,你也离开我,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人类力量非常渺小。"

  我紧紧拥小棋在怀中。

  她哭得双眼都肿起来。

  晚上令棋诧异说:'俄知道为何他俩投缘,都是一般热性子.一般人眼中自然现象,对他俩来说,皆千古伤心事"

  这令棋,够冷血吧。

  有她来调济调济,恰恰好、周太太顿时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语有所闪失。我却笑了。令棋何尝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着小棋,两个人都怀着破碎的

  周末,我同她去挑小猫。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长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开怀,她双眼中充满悲伤,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这时令棋在车子里等我们,正吃冰淇淋。"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正打算放弃,发觉小棋的目光转为温柔。

  她看到一只小小土生玳瑁猫蜷缩在地上。

  我连忙把握机会,将它抱起,放小棋怀中。

  猫很脏,但不要紧,洗一洗,养胖它,就像新的一样,连我都可以调理复元,它为什么不可以。

  那只猫才三十元,是宠物店好心目后街拣回,连住入笼子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无形之双手,将我们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于股掌之上,停不下来。我终于放松了自己。

  旧公寓已经退掉,开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财产交回律师,按条例办事,她尚有亲人可以接收这些,倘若没有,捐给慈善机关也是一样。

  恢复自由身并无一般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出去唱个半死,冶游,乱赌,都没有资格,还不是上下班,看场电影,吃杯茶。

  幸亏个棋从来不令我难堪,她是个上等女子,事事得体。

  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过她,~只字都没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聪明的女子,从来不问。她们只听。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刚有点八色,全靠几只家乡菜。"

  说实话,我也不舍得。

  孤独好比洪荒猛兽,专拣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记得读书时放寒假,从来没有享受过,坐在康乐室,凝着眼看电视,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个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无穷无尽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双手舞动,连继着七八个小时,不同的人出来做同样的动作····我~直呆呆瞪着电视机。

  以后再看到这种节目会尖叫起来。

  在周府,空气里有一股不自觉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松。

  只是无端赖在此地,要等几时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挡回。

  最坏的已经过去,置之死地而后生,东方先生说的。

  说我死过来,也不是太夸张的事。

  一觉醒来,发觉小猫拿我的头做了窝,舒服地睡在头发上。

  那日就去理了发,剪个时下流行的变型防军装。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来。在理发店中对牢镜子,我下了这样的结论。一直到处看公寓房子,但始终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养成陪小棋做功课的习惯,做毕三十题算术,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诗。

  狂态渐露,站起来大声朗诵,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小棋即时接上去:"孤帆远影碧空尽。谁见长江天际流。"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样,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小棋自从认识你之后,再也不能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谁说不是,这只有我知道。一写完功课,合上手册,看到册子封面印着的号码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记得,这是安琪那保管箱号码。

  "'这是什么?"一惊问小棋。

  "学生编号,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编号。"

  "你的号码是三七之四多"这么巧,竟有这么巧?

  小棋点点头,晶莹的双眼看着我,像是要看穿我脑袋,小棋是我的红颜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安淇。如果没有,请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为着要我死心,好叫我从头开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叹口气,握住她双手。

  天气暖了。

  小棋连"天长路远魂飞沓,梦魂不到关山难"都学会了。

  老周的二妹与妹夫回来度假,设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游艇,玩半日,所费无几,却显得郑重别致,他们一家人对生活的态度,一直喜气洋洋,为我所佩服。

  大家全体告一口假,出海游玩。

  才春天罢了,海面已挤满船只,热闹之处,不下于星期日早上的茶馆。老周对我说:"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换上一件柠檬黄发光漆颜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额外惊人。。

  下水还早些,但为什么不呢,至要紧是好玩。

  令棋的二姐二姐夫十分健谈兼夹风趣,一直陪我闲聊,小棋坐在我旁边,只有令棋,在甲板晒太阳,害我要费神用一只眼睛吊住她。

  忽然她跃下水去,朝太阳游击。

  我忍不住,站起来,伏在栏杆上去看她。

  老周他们相视而笑。

  不远之处泊有一只流线型最新式的船,长约五十公分,上面音乐开得震天响。时髦男女不住扭动跳舞,其中几个见令棋游近,竟伸手召她。

  是一种直觉,我浑身紧张起来肌肉抽搐。"。

  为什么?

  船上漆着的名号是安德利安。

  A!

  我呆呆看着令棋胡安德利安号游近。

  "是他了。"

  我转头,小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身后。

  我着魔似问:"是谁?"

  "快过去,"小棋说,"快过去带她回来,去呀。"

  我还在发怔。

  小棋伸手推我,"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谁?"

  一激动,顾不得上身有棉背心,下身有牛仔裤,飞身跳下海水,朝令棋游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衣服下水后失重,却不顾一切,一支箭般朝令棋射去,水花飞溅。

  不但老周他们鼓起掌来,对船的人也欢呼,令棋诧异的往回看,见是我,停在水里,十二分惊奇。

  必须承认,水中的她,似一朵芙蓉。

  我竭力伸手出去,抓住她,傻傻地看车她。

  她先是骇笑,继而温柔地拉住我的手。

  安德利安号上的年轻男女叫我们:"欢迎欢迎,欢迎所有恋人。"

  我与令棋上了安德利安号。一个皮肤已晒成棕色的男子迎上来。一照面,第六感觉已告诉我他是谁。心平气和地说;"阁下定是安德利安。"

  他一怔,随即籁洒地笑,''正是,在下姓欧。"

  令棋递给我一块大毛巾,我取过擦擦头发,同令棋说:"请给我取一杯拔兰地暖身。"

  令棋走开。

  安德利安欧笑笑:"大男人不难做,要美丽的小姐服从你,可就难了。"

  我看着他,只觉他条件胜我千万倍,要人有人,要财有财,如果真是他,如何能怪安琪舍我而去。

  我平静地问:"欧先生可认识陈安琪?"

  他怔住,表情很古怪,有两个可能:一是一时想不起陈安淇,二是不明何以陌生人,一照脸便提起陈安琪。

  这是只欢乐游艇,人们说着笑着,不停喝不停吃,一边跳一边唱,但我心中没有半丝快乐。

  "陈安琪?"安德利安欧不置信的反问。

  '是,安琪。"我声音很温和。"你是她什么人?这句话证明他认识她。

  "你是她的…朋友吧。"

  "是,但安淇已经去世。"我看着他,"一年多了。"

  "你是--"再大方的他也起了疑心。

  '我姓方。

  "啊。"他立刻明白了,感光那么快,反应迅速,马上退后一步。,他的思想起了联锁反应,随即又想到安琪已经不在,我俩不成情敌,表情又松懈下来。

  "你是A?"  我说。

  他点点火"请到舱里来"

  他给我~杯酒。

  浑身湿漉漉,我也不觉得冻。

  他问:"你都知道了?"

  "她托人把真相告诉我,不忍再瞒我。"这是实话。

  隔了~会他问:"你承认人有变心的权利?"

  "我承认她有选择权。'。

  "我们俩在扎幌见面,乘不同的班机分手,结果飞机失事。"欧的声音有一丝遗憾。

  "你打算同她结婚?"

  他扬起一条浓眉,"结婚?"

  我心平气和,"她是一个好女子,你把她自我处带走,不想予她一个正常的家?"

  "但安淇不要正常的家,她不想上班下班煮三餐,她先厌倦这一切,才决定跟我走,你至今不明白?"

  我忍不住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他耸耸肩,'我最大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做过其~生。'"

  再傻我也明白了。这种意境不是我可以了解,我只是一个平凡人。

  厌倦之后就分手,能过多久就多久,他们追求的,是欢乐。

  这时令棋已探头进来,"方,你在这里。"欧籁洒地伸伸手,"多么漂亮的小姐,彼此彼此。"

  "安德利安--"~位金发女郎叫他,身随声至,蛇般缠上他身子与他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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