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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焰 page 8 作者:亦舒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  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强,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强。」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强,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强——」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强,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强,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

  「他又来骗你?」我冷笑问。

  「不,他已经离婚,纠缠了好几年,他终于离了婚。」

  我尖声问:「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你?」

  「他说……他爱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镇静。

  「你信吗?」我责问。

  她不语,转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儿来,有事光会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气问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问:「你竟不知道?他这样对你……」我住了声,不再说话,我不要成为一个争宠的小家子气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你想清楚吧,关于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

  可儿用手帕擦干眼泪,「你觉得我无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个人,但是汝强,你没有爱过,你不会明白个中滋味,七年来,他并没有离开我,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清晨恍惚间,晚上寂寞时,我永永远远记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着她。

  她绝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也会一生一世的记得你,但是我不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可儿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略有出入。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帮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这样回去跟那个人,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是否会迁就他一辈子,他是否还如她记忆中般完美?终于得到了他,兴奋过后,又会如何?

  可儿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彷徨,

  可儿说:「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见,教我。」

  「不,」我说:「取舍由你。」我转身走开。

  回到家中,我独自抱头痛哭,眼泪自眼眶涌出,感觉上是炙热而酸痛的,我多年没有哭过了,人不伤心不流泪,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哭也是发泄感情的最好办法,哭完之后我心中反而没那么难过,神经略为松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话,那么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假如她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我还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画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为她做生意。同样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儿,有一份媚秀的沧桑与成熟。

  我只爱她,不能爱别人。

  我们的爱都太狭窄太自私。

  这两天内我并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以前总得通一次两次电话,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连我也不大相信「时间会医治一切伤痕」这句话了。

  半夜我做梦,梦见无穷无尽的时日,我将一个人渡过,凄清寂寞,失去了可儿,连带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惊极而呼叫,自己把自己惊醒,一整夜失眠、吸烟、喝酒,白天百般无聊,连胡须也不高兴刮了,就这样去上班,幸亏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来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画廊的时候,店关着门。

  可儿可儿,我心绞痛,你决定随那个骗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着墙壁,巴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失恋的滋味难以形容,但愿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饭的时候,我只拿筷子略拨一拨,什么都吃不下,也并不觉得饿。

  我不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一向也过得很顺利,可儿给我的打击,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击。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觉地,在吃中饭当儿,我又跑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个穿白衣的女郎。

  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人。

  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见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说:「是林先生吗?请进敝店来一下好吗?」

  我丢了烟头,酸涩地走过去,一定是可儿有话要跟我说,叫她传言。

  「请坐。」她为我端来一张小凳子。

  「你有话快说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说:「可儿叫我跟你说,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要我跟你说:她对不起你,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对她再不好,她仍然爱他,只要他肯回头,她还是会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的破裂。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儿请你不要伤心。」

  「我省得。」我说。

  「这家画廊,她已经顶让给我,她随那个人,到外国去了。」

  我茫然的问:「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她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可儿叫我交给你,说且当个纪念。」

  「好,谢谢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说:「如果我是可儿,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谢谢你。」充满了眼泪。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开那个个包裹一看,是可儿最心爱的那条项链。

  她把它转送给我。

  红色珊瑚珠子,金色内心,裂痕中镶着细碎的蓝宝石,象是破碎的心永远带着瘀痕,多么精致的一件饰物。

  她离开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个澡,刮了胡须,强逼自己吃顿饱餐.然后轻轻取出那条珊瑚链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个成年人,以后的生活,再凄苦再空虚,我还是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儿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消失,如一颗流星,闪亮后的黑暗,我也会学习习惯。

  但要忘记她,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隐隐作痛。

  我开始爱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

  我的老心

  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这首歌,常常使我落泪。她没有聆听我的心。

  淤

  琴妮说她家中今夜开舞会,叫我去。

  我没答应。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没有晚上穿的衣服。」

  「我可以借一件给你。」琴妮说。

  「我也没有晚上穿的外套,现在这么冷了,总不能单衫赴会吧?」我问她。

  「大家都是同学,穿得随便点好了。」

  「我又要温习,我要读很久才读得熟的,不比你们聪明。」我又说。

  「我想你大概是根本不想去。」她不高兴的说。

  「对不起。」我说。

  「其实你心里并没有对不起的意思,是吗?」

  琴妮一甩她的长发走开了。

  她生气了。

  也许她是应该生气的,她请了我很多次。

  我的确是没有什么漂亮的衣裳,但这不是理由。

  我也是要温习,但是功课并不急。

  我只是不想去就是了。所以琴妮才生气。

  不过假如我是她,我就不开什么舞会了,她的几次测验成绩,都坏得惊人。

  教师发卷子的时候,她的那张总是压在最下面,分数也最低,我的成绩当然比她好得多,所以她要笼络我,其实琴妮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琴妮有点离谱,她当读书象开玩笑,而又据我所知,她的家中也不算太有钱,一个哥哥与她一样,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吃喝玩。

  所以我不去她那个舞会,事实上我是什么地方都不去的,我只喜欢耽在家中。

  家也不比以前了。

  我一回到家中,继母便说:「今天你与弟弟一齐吃饭,我与爸一道出去有个应酬。」

  「好的。」我说。

  继母甜甜的笑说:「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罗宋汤,我吩咐阿三八点钟开饭,弟弟他早睡,不准看电视。」

  「知道。」我说。

  继母又说:「你的校服外套都旧了,要不要买件新的?」

  我摇摇头。

  她匆匆忙忙的跑到房间去化妆了。

  她是个怪人。不过她对我不错,并不如一般传说中的后母坏。她是个无机心的人,整天无事忙,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笑,她对我与弟弟都是漠不关心的。

  弟弟是她的孩子,我是我妈的孩子,不过弟弟与我好。

  他也有十二岁了,总是反对我们叫他「弟弟」,他觉得不好听,他情愿叫他小华。

  弟弟回来以后,沉默的坐着,他有一张象女孩子似的,尖尖的脸,当他不出声的时候,活脱脱象个女孩。

  我问他,「补习老师今天来吗?」

  「来的。」他简单的说。

  「她教得好不好?  」我问池。

  「不知道,我很少问她,就叫她坐着。  」

  弟弟好象趣致索然似的,我看着很不忍。

  「妈妈呢?她在哪里?」他问。

  「在房间里。」我答。

  「今夜又出去吗?」弟弟问。

  我点点头,「是的,」

  「爸呢?」

  「爸与她一起出去,」我说。

  「他为什么总是出去了?」弟弟问。

  我耸肩,「我不知道,」我说:「他们很忙。」

  「当我长大了,是否还会那么忙?」他问。

  「也许。」我说。

  继母匆匆的又自房间内出来,叫道:「阿三阿三!替我弄碗面,先吃了再说。」

  她看了弟弟,连忙笑道;「弟弟,回来了?」

  她脸上搽满了白色的美容膏,看上去很滑稽。

  弟弟垂下了眼。

  我说:「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象个小女孩。」

  他看我一眼。

  「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打球、游泳、爬山、野餐。你不感兴趣?」我问他。

  他笑了一笑,象个大人那样的说:「我情愿与你在一起。」

  「谢谢你。」我笑了。「不过一天到晚在家里,对你的健康不好,看你多瘦!」

  「你是个好姊姊。」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问。

  「你常在家里陪我,你对我好。」他说。

  「那是因为我比你大得多。」我告诉他。

  「你有男朋友吗?」他笑得很有趣。

  「没有,没有男朋友。」我说。

  「为什么呢?」弟弟兴奋的问:「我有些同学的姊姊就有男朋友,他们说男朋友来的时候,姊姊就对他们特别好,又有糖吃,有时候还可以看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问。

  「我喜欢与很多人去看电影,或是下棋子,玩拼图游戏,那不是很热闹?很好玩?」

  我笑他,「也许将来你结婚的时候,可以多养点孩子,那样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那样太远了,」他摇摇头,「如果你有男朋友,岂不是更好?」他问。

  「荒谬!」我推他一下。

  这时候继母已经化好了妆,出来见我们在说话,很是快活,她问:「姊弟俩在说什么?」

  「没什么。」弟弟答得很快。

  「今天要我自己开车,」她说;「先去接你们爸,然后一齐去那个宴会,记得我的话了?你们!」

  「记得了。」我说。

  她披上了一件皮大衣,「我去了。」

  「再见妈。」我说。

  我叫她「妈」,那使她很高兴。

  她笑着走了。

  弟弟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到你房来做功课吗?」

  「当然可以。」我说。

  「姊姊,有人约你出去玩吗?」他问。

  「有时候有,今天就有人请我。」我说。

  「谁?」他问。

  「女同学。」

  「你为什么不去呢?」他好奇的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去了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吗?」

  「我不怕。」弟弟说。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的。」我说:「现在还不迟。」

  「人家又没请我。」弟弟笑了。

  「没关系。」我说:「真的。」

  「我太小了。」他说。

  「好,你不去便算了,一会吃了饭早点睡,你妈说的。」

  「让我看一阵电视。」他恳求。

  「好吧。」我马上答应了。

  他很开心。功课做得特别快。

  阿三开饭之后,弟弟的补习老师便来了。

  其实小华不需要补习老师,他妈实在过虑。

  他将课本收拾出去自己房间,向我扮个鬼脸。

  我笑了。他很有趣。

  我们许多晚上,都是这样过的。

  在弟弟回去自己房以后,我心念一动,拉开了衣橱看了看。

  我有一条红色的裙子,是去年买的,今年稍嫌紧点,是不能穿了,而且我现在并不喜欢红色。

  另外一条黑的,也太短,都不合身。

  我今年冬天还没买过衣服。如果真要出去,也真费思量。除了红黑两件,其余的毛衣、长裤,半截裙都只可以在白天随便的穿。

  琴妮的新衣服很多,我关上了衣橱门,我决定明天请求爸替我也买几件。

  我想爸是会答应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在课室里,琴妮在大谈她昨夜那个舞会的事,笑的声音很大,我看了看她,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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