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小火焰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小火焰目录  下一页


小火焰 page 7 作者:亦舒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  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

  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