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少少一点,不重要。」
「真奇怪他会放你走。」
「奇怪吗?不见得,他要什么女人都有,简单得很,其实我们俩见面的机会是极少的,他找我,是因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较独立,我有工作,我不噜苏他,他从来不问我一天三餐是怎么解决的,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许不知道,一个人睡觉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事。」
「你与他在一起,难道不痛苦吗?」
我笑,「我们不要再提了,你还要喝咖啡吗?」
「你赏脸吗?」他问。
「李先生,像我们这种女人,早已经过了赏脸的年纪了,有个人来请喝咖啡,不知道有多乐。」
「真的吗?琉璃,你几岁了?五十?六十?女人无论在任何年龄,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喝咖啡,其实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渐渐过去,我变为一个极好应付的人,但是这世界还是不允许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快乐。
「小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女朋友?」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说。
「他每夜回来吗?」他问。
「从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出现,当我无法忍受的时侯,我会得自动离开。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确有过快乐的时光,刚开头的时候,非常的轻松,非常的飘逸,刚开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你把他宠坏了,以你这样的身份,不该降格来这么迁就他。他自小是一个很难缠的孩子,一个问题青年,在美国不停的看心理医生。」
「他自己会宠坏自己,不需要别人动手。」我笑,「他太聪明太坏了。」
他凝视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天天回家,我会照顾你一日三餐,我会给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结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会怎么答复?」
我抬起头。
我静静的说,「李先生,我是你儿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你会答应我不再见他,是不是?」
我震惊得无法开口。
「把那份工作辞掉,女人都该被好好的珍惜着,女人不该抛头露脸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欢做的工作,画画、写字、任何事。琉璃,象你这样的女子是该被珍惜的,你可以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你几岁了?」
「廿八岁。」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来,来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间房间,有两个女佣人,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说:「你太心急了。」
「我已经老了,琉璃,看到喜欢的东西要马上抓得紧紧的,怎么可以放开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们两父子的趣味一样,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过大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么不对?我说:「我们去吧。」
他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司机拉开门,他扶我上车。小道,小道永远先跳下车,然后待我付车资,小道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一个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美丽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着父亲带回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着电视上的广告,卡通?回家?廿八岁的女人早该脱离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么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注定要这样落泊。我微笑,在他的「宾利」里坐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明日会送我一件银狐,我想有一件银狐想了多久了,我与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样,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会委屈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希望快乐,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乐。
喜剧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约。
我把左手无名指那只大钻戒脱下来,放在桌子上,还很潇洒的说:「拿去重镶过,还是一只好戒子。这几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声音上是听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说:「你留着做纪念吧。」
我哼了一声,淡淡的说,「这种纪念品,妈妈抽屉里还有十只八只,不劳你费心,朱家的女儿,不愁没钻戒戴,戴在别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没有名份,真有种失重的感觉。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个女明星,瞒着我们一家子,东窗事发了,又死口不认,我最瞧不起没骨气的男人,这口气吞不下去,我朱丹凤一辈子嫁不出去不要紧,嫁给这种人,可犯不着,财还没发就去动女戏子脑筋,将来我还活不活。当然我就炸了起来,轰轰烈烈的登报解除婚约,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事后却觉得十分萧条。
妈妈说:「……其实你跟他七年同学,又订婚三年,丹凤,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与家明,也应该有充份的了解才是,早知如此,当初你父亲替你介绍的那些男孩子……」
自从与家明分手之后,我觉得我变得十分多心多疑。过了没多久,我觉得没必要耽在家中听母亲唠叨,于是对她说:「妈妈,我到英国去一次。」
妈妈瞪着眼,「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做什么?要旅行,挑近一点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么远干嘛?」
「我去看看同学跟老师。」
妈妈不出声。
过了两个礼拜,我就打算动身。这时候家明却来我们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公事,谁知道他却说:「你去英国?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们一块儿上路。」他说得很大方。
男人永远可以大方得起来,我却一道气顶在胸口。想到过去那些日子,每个暑假来来回回,我总是与他挤在一架飞机上,亲亲密密,现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腻了我,也该找别人去了,完了还登门来卖弄这种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来揍他一顿——大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读过书的女人往往比没知识的女人惨,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飞机又不是我的,你爱坐哪儿就哪里,英国也不是我的,你爱几时去就几时去,大家凑巧,也无所谓。」
我们这一大方无所谓,连家里的老佣人都多了话:「真不明白了,姑爷与小姐结婚不成功,可是又结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与家明结伴上的飞机,头等票,他坐在我旁边。我却食不下咽,从开始就假装疲倦,闭目养神。也不去问他干嘛要到英国,什么时候请的假,能够玩几天。他也不来引我说话。
飞机一开,我就真的崩溃下来,迷迷糊糊的睡,心里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么样十七岁就认得他,怎么样两个人结伴上学,怎么样为了其它人争风喝醋,怎么样雨过天晴,回家之后订了婚。
可是现在呢?一场空,我还是快快把他自心中连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没向他看过一眼,还是不忍看?女人总是这么可怕的婆婆妈妈,因为我们女人经不起半个十年,我却已经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样是廿七岁,我却有种一夜白头的感觉,不用对着镜子,就知道脸上该有的皱纹全跑出来。我暗自叹了口气。女人,讲风度讲仪态,讲学问讲修养,全都是废话,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还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还是叫我小丹,还照顾我咖啡呢,我一睁眼,看见前面放着一杯黑咖啡,他倒还记得。那时候为了节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与糖却免了,我一阵心酸。
嘴里却说:「还『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并没有说什么。我把在飞机场买的杂志一本一本的看着,终于又睡着了。
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家明仍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侧脸,还是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外表没有什么变,心是变了。我从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觉得等他醒来之后,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没有了他,太阳还是照升上来,他又没签了文约,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开一点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让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气。
家明醒了之后.他问我:「下了飞机,你……留在伦敦?」
「不留伦敦。」我居然心平气和的回复他「到大学找王去,跟他谈谈,三四年没见他了。」
「王,谁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声音问:「什么?你搭一万哩路的飞机,就是为了见王教授?」他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谈说。
家明的声音微微一变,「这些日子,你一直与他有联络?」
我说:「我一年寄张贺年片给他,他从来不回信,你知道他这个人,整天在学校里奔来奔去,哪里有空回信?我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
家明象是松了一口气,没到一分钟,又提了起来,他紧张的问:「那你还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儿!」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谁不晓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儿?」
「我最最讨厌这个人,自持风度翩翩,其实是个糟老头子,每年一双狗眼就盯着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点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头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里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气。」
家明犹自恨恨的说:「我最忘不了咱们毕业的那个晚上,在跳舞的时候他硬是霸占着你,一只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讲个不休!有什么好讲的?气得我马上换了机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丢了!这个人最坏!杂种!」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记得,跳完了舞,王赞我说:「小丹,你轻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逼我回家。可是……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家明说:「我劝你别去见这个人。」
我黯淡的说,「你今天也管不着我了。」
他一怔,声音也放轻了,「小丹,他是杂种,混血儿最坏,把中外的坏处都学会了,年纪又大,他要耍你,不见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声的说,「我坦白的跟你说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个男人耍!」
他顿时没了话。
我马上后悔。才说得好好的,忽然又这么疯婆子般的骂他一顿。风度风度,做女人是越来越难了,以前被男人抛弃,还可以怒沉百宝箱,跳江了事,现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风度。我真气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马上见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对他说清楚,出一口怨气。
我在心中把该对他说的话,全盘算好了。
只是,他还记得我吗?
他是个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会给我难堪。请他吃晚饭?请他喝酒?
飞机里的空气越来越干燥,我这么劳神伤财的飞一万哩,难道真是为了见王教授?抑或去找寻旧日的梦?抑或想逃避现实?都有一点吧。朱丹凤朱丹风,我叫着自己的名字,以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过。我的眼睛不禁湿了。
到了伦敦的H机场,我马上租了一辆车。
家明问,「你不休息?你马上开车去大学?」
我点点头,「反正睡不着。」
「这一路去要四小时,你眼睛里都是红丝,你怎么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学校里,你先打个电话也好。」
我吼一声,「你少多嘴!你凭什么管我?我现在爱做什么就什么!我现在就打从伦敦桥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养我!再见!」
我在机场拿了车匙,马上有人把一辆小车子送到机场,我接过了车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这是干吗?」我苍白地问。
「我跟你一块儿去!」他说。「一人开一程。」
「你失心疯了。我去见我的教授,你他妈的有什么事要干,你干你的去!你约了多少个戏子,你跟她们上台去演去!你滚开!」我指着他尖叫。
「够了没有?」他冷冷的问:「你转过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国人在瞪着你!」他一边把行李扔在车后。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毛,只好上了车,他「呼」的一声,就把小车子开得飞出去了。「这鬼车!」他喃喃咒骂。车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驶去,一路风景如旧,我发着呆。我忽然后悔了。应该找个旅馆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见人,现在怎么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会情人,此刻我只想有个同情我的人,陪我说一顿话,陪我好好哭一场,于愿已足。
我对家明说:「完了就是完了,你在这里停车,我一个人去,你坐火车回伦敦吧。」
「我也有同学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说。
这个人还是一条牛般的脾气。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三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个开开心心的小姑娘,三年后又回来,却变一个哭哭啼啼的弃妇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车子被家明开得飞快,到了我俩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镇,一切建筑物却还如旧,百货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没有变,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吗?我绝望的想。
家明把车停了下来,是一间高等旅馆,我还迷迷糊糊的,他已经把行李拿出来交给茶房了,我跟着他进旅馆,筋疲力尽,只听见他跟柜台说,「两间单人房。」
到了房间,他那间就在我那间旁边,我看看钟,才上午十一点。正是吃茶的
时间呢。
我们的飞机到得早,他的车也开得快。
我拉开了窗帘,外面在下雨,是雪还是雨?雨很快的化为雪,我箱子里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场。我放了水洗头洗脸洗澡,换了睡衣,打算睡觉,可是睡不着,看看钟,下午两点,咬咬牙,起床换了呢裤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银狐,就离开了酒店。
我要去见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计程车,到了大学,到了停车场,我打着伞,慢慢的,一部部车的找。我要找一部红色的奥斯汀,假如这个车在,王还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