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再见,李先生。」我说。
挂了电话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这简直不是我的习惯,我是一向不罗嗦的,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要坚强的活下去,永远坚强。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没法子。
去赴约会的时候我化了点妆,小道不让我化妆,他说要找化妆化得好的女人,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听他的,我自己去了。我与他很少有机会 起出门,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从来不管接送。
我到了约会的地点,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过去,李先生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来,问:「小道迟到?」
「不,他以为约的是七点半。」李先生说。
「不是七点?」我错愕。
「我告诉他是七点半。」他微笑。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我的脸渐渐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上,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中年人也太过份一点:这么公开的勾引儿子的女朋友,而我心里竟这么喜悦,我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这种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他点了酒,又点了菜,然后就是等小道来。
他问我:「你与我儿子同居?」声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点点头,不能不承认。
「你爱他?」他问,还是很温柔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说:「看情形,有时候他对我很好,我觉得应该报他知遇之恩,爱他一下子,但是过没多久,他那种自我中心来了,我也连忙保护自己,不露一点感情,实在是没有意义,但是有几段时候,我们还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闲着,等找到更好的人,随时分手。」
他凝视着我:「你听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点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个人,当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个最大的毛病,他对女人粗心,他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因此他对女人没有选择,谁都一样。」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静静的看着我。我耸耸肩,也许我不应当在做父亲的面前说儿子的坏话,这种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吗?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认为小道没有选择,至少他选了你。」
「谢谢。可是我不过是一段浮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离开他,他不会有任何感觉,相信我。」
「他年轻。」他说:「你也年轻,你也会很快把他忘记的。」
我承认,「这是真的。」我说:「我也知道,所以过一天总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们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简直什么都是敲得笃定的,我们这一代,为了要玩帅,简直象做戏,什么都要不在乎,潇洒,嚣张。真不幸。」
我举起杯子,与他干了一小半杯的拔兰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约会你,你会出来吗?」他坦白的问。
我没有惊奇,远处小道已经在门口出现了。发现了我们,正走过来,我急急的问:「为什么选我?」
「我喜欢你,琉璃。」他简单的说。
「这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为太多太便宜了。」他简单的说:「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还来不及说话,他又抢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过来拉开椅子,「我迟到了吗?」他毛躁的问:「车挤得要命,热死人,最讨厌这种黄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么吃?」
他坐下来。小道永远这样心神不定,永远自我中心,他对人发牢骚是天经地义,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连听都不要听,这样极度自私的一个人,却又长得这么漂亮,说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亲的那份温柔与气派。
忽然之间,可爱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么可爱了。
我拨一拨电话他会跳起来问:「打给谁的?」
然后他可以随时穿衣服出门,我不屑问他,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不会跟他过一辈子,他绝对不是可以嫁的那种人,饶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与他父亲比,更显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显处。
我问:「小道象是妈妈吗?」
「是的,」他父亲微笑,「象极了。相貌倒是比较象我。」
小道转头过来,眼睛闪闪生光,「你怎么晓得?」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说。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你强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体的接触并不是爱情。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结婚,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的对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总比自己一个人闷死好。我闷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闷。父亲的眼睛只看着电视机,母亲的眼睛有时候会淡淡的看着我,我的痛苦与伤心足足与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伤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认。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挽着箱子上楼,我还是留下来吧,女人受点小气算什么?谁叫咱们生为女人,可是冲到楼上,发觉大门是虚掩着的,我吓一跳,我的天,难道刚才我忘了关大门,一推之下,发觉小道在屋子里。
我拿着箱子当场僵住了,他在翻抽屉找文件,看见我,他说:「我忘了一张合同,回来拿,你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我把东西都收拾走了,他竟问我干什么!他居然没有发觉屋子里一切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见了,这个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可耻的地步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女人需要关怀,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样。
他忽然看见我手上的箱子了,脸上一变,「什么,你提只箱子做什么?收拾东西走?你要走?你少玩点花样好不好,我已经够忙的了,你要我怎么样对你?把你哄回来?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当初看中你,也就是因为你这份洒脱,现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样!你要恐吓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里。
多么的不幸,他几时在这种时间回来过?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变主意的那一刻回来了,看我这运气!如果他看见之后表示惋惜,他只要说 一句:「琉璃,不要这样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马上会抓住这句话下台,但是他没有,他把我好好的讽刺了一下,然后在半夜头也不回的再去办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受过教育。他对我不能够以这种态度。
我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这休假算是倒足了霉的休假,算是第几流的休假,我缓缓的喝着,一杯又一杯,然后哭了,露台外边,那条路的灯光仍然灿烂,只是人的心已经变了。
词里有一句叫「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我们都没到那种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无情的。我们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简单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这样失望的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他视我为恐吓他的一种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级吗?既然他这么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时冲动也好,反正我没有这个福份。
但是酒意太浓,我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他没有来一个电话,电话铃未尝响过一下,他人也没回来睡过。我只觉得麻木。人不论男女是越来越凉薄了。为什么不呢?我既然可以随时走路,为什么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踪。只不过他忽视了一点,我并不是做戏给他看,我拾起东西,马上离开了那层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亲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来为我开门,她的耳朵有聋,但是不肯承认,不肯戴助听机,因此与她说话要大声吼叫,为了省力,不如不说。即使她听见了也是没用,如果我说我心中难过,她会答:「有衣穿有饭吃,难过什么?」或是「难过?看医生去。」小道若是温柔点,不失是一个好医生,母亲要是温柔点,我根本不必到处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间去了。
两个多月没住的房间,多多少少有点霉气,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当年买的红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难了,如今迁就小道都迁就成这样,早一点受这种委屈,恐怕已经子孙满堂,还听他的废话呢。
我叹一口气,累得不得了,那几只箱子有那么重,一个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难为了箱子,也难为我。好了,从此之后,小道这个人将在我心中一笔勾销,没认识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与他分手之后,我也还是呼吸还是活,谁没有谁都得活下去的。从今以后,他的明日后日与我没有关系了。
寂寞压上来,黑暗的寂寞,我连忙吞服镇静剂,手是颤抖的,连忙又倒酒喝。应该请假一日,但是请假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些什么?
我洗一个脸,梳好头,还是上班去了,这样一天又一天,白了人头,还没注意春天来到,春天已经过去了,在计程车里我木着一张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岁月压成我这样子,不良的岁月,来日苦多。
八个小时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时候由我去把灯一盏盏的熄灭,摸在熟悉的灯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没有一点的分别。
推开大门,一个人迎上来,我以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点欢欣,虽然不知道该有怎么样的反应才对,但是至少他来了,他重视我。
但是这个人走近,我马上晓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毕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问。
在黑暗中我问:「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惊异了。
「是的。」他说:「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还过得去。」我说。
他在灯光下看我的面色,「怎么?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过了吵架的年纪了,我与令郎已经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适可而止,哗啦哗啦,令人神经衰弱,还自以为是,认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说:「我对他那套理论听腻了。」
「他的确是个草包,听说你帮他很多。」他微笑。
「实不相瞒,连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亲戚作的保人。」
「我远在美国,不大知道他的事,对不起。」他说。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着一个有能力的父亲,他也不学学榜样。」我说:「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早早就离异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会的。」我说:「他未曾恋爱过,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里是一样的,可以上床的动物。」
「琉璃,我抱歉我儿子是个粗心的人,你有许多优点,是他所看不见的,恕我说一句,你们俩水准不一样。」
我苦笑,「谢谢你,李先生,我只记得他要求与我同居时,他问,「你走了,我怎么办?」当时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问:「琉璃,你就这样来了,又去了?」对白像文艺小说一样。」我耸耸肩,「我喜欢听这种对白,女人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