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摇椅里坐着。
忽然我的新弟媳妇叫了我一声:“大哥。”声音是细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惊,这一声大哥使我想起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我抬头看着她,她说:“大哥,请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只蓝花米通有盖有底的茶盅。
这思恩疯了,在外国失了意回来,再一手创造个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觉得很没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树,那红花开得轰轰烈烈。
但是我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过了好几个月,妻跟我说:“我上思恩家了,见还是没有佣人,他老婆爬在地上打蜡,这像什么话?”
我说:“为什么不叫打腊工人?”
“是呀,这女孩子也怪,说太闲了,不如运动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么?仿佛咱们家买了个童养媳似的。思恩倒是规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应酬宴会,可是从不带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见房里搁看一堆衣服,问干吗?她说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预备好了。那颜色都还配搭得不错,我才赞她,她又说是思恩自己的主意。这一对不要说是吵架了,简直连对白也没有。她倒是很开心。”
这女孩子仿佛是一张白纸,思恩往上头写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恩待她礼义双全。佣人她自己不要,司机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乐吗?
我心痛如绞。
我说:“你干吗不去问思恩他快不快乐?”
妻不响了。
结果我自己问了,思恩反问:“我有什么不快乐?我一生早就完了。”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几乎没失声痛哭。
咱们兄弟俩,我是从来没追求过快乐,我也不敢去触动快乐,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线过其一生。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快乐,抓得一点是一点,结果蜜的滋味他尝到了,失去以后,什么都如灰如缟一般。
别问我谁幸福谁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两夫妻见面的时候不多,有时候我去了,只见空洞的客厅,空洞的人。倒是那首无头词,特别的笔汁淋漓──谁造闲情抛却久……
生活必须延续下去。
这女孩子无故闯进了思恩的生命,她应该嫁一个中学或是小学教师,或是银行职员……为什么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没有脑袋的吧?运气来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则,她自己不舒服,看着的人更别扭,忽然之间,我就把一股怨气完完全全的出在她头上;而且还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顺。
妻常说我:“这女孩子很不错,你对她太冷淡了。”
我说:“我对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说什么。
其实我待兰花又何尝热情过,以前我觉得兰花是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女孩子,现在虽然对她改观了,但我仍觉得她是出众的。好与坏,她都是强烈的,不比现在这个弟媳,只是一抹渍子,思恩虽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衬衫,但是到底印看那么一道挥之不去的渍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无意间的为我解释:“他这人教书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学生,一点分别也没有,他对人就是这么冷冷淡淡的。”
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并不十分感激她。
妻说:“她是这么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我觉得她顶开心,嫁了思恩,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表人材,学问好相貌好,又有本事会得赚钱,又无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变了,更稳如泰山,这样的丈夫,亮着灯笼没处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兰花运气可没这么好,兰花与思恩在一起的时候,思恩是花花公子时代,白相得昏头昏脑,这才离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点转弯,兰花与他?
都是问号。
思恩的生命还可以打问号,我的生命呢?已经完了。
只不过是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孩子做功课,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现出来,看着自己的头发变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个最没味道的人,最最没味道的人。
思恩有时候与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会说:“大哥,我觉得近年来,你益发没……劲道了。”
“老了,”我答:“虽然说父母亲还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说也奇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仿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时间过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个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轻的时候。”
我们兄弟俩坐在咖啡座里,可以躺很久,什么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们面前走过,也评头品足。
思恩说:“瞧,物以稀为贵,这几个洋女人也雄纠纠,气昂昂的,不怕罪过的说一句,那时候.不过是为了省召妓的铜细,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响。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兰花手里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传我上去,我实在连那女的相貌都不记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铎!姓名也不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事隔多年,我才说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来的呢,还是什么跳舞厅,真倒霉。兰花不过是要寻一个藉口,她要离婚。”思恩说。
我不响。
“离了也好,终久她也会想到我的好处,我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记得许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网球?你记得?”
我记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说:“可是就不过如此。”
“啊,”我说:“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后来我又见了兰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后,我又见了她一次。
她抱着个异常俊美的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在浅水湾沙滩上。她没穿泳衣,不过是普通的衬衫长裤,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脸上还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着两个外国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头,见到了她。
她笑着走过来,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来,仿佛很有力气的样干。”
她一直笑着走过来,她戴着一副金耳环,非常俗气的一种黄金圈圈,可是她戴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对比。我心中诅咒着她,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廿岁有廿岁的美丽,三十岁有三十岁的美丽!如今都中年了,还如此吸引!
她问:“我可以坐下嘛?”
那两个同事,如苍蝇见血似的为她拉了位子过来。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点点头。
她笑着:“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着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兰花。
“这是我儿子。”她细声的说:“我结婚了。”
孩子是惊人的秀气与美,一双眼睛完全像她。
“啊。”我说。
她又笑了一笑。
她说:“我现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还有一个家,我妈妈也搬回来了。”
“啊。”我说。
她不响了。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们母女俩,非要做一样的事不可吗?”其实是很无礼,且与我无关的。
她说:“是,很巧合。”她芳无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乐,大哥,今天见到你真快乐。”
我还以为她说生活快乐,谁晓得后来又加了一句。
我硬绑绑的说:“见到我有什么快乐?”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脸上油光水滑的,一点皱纹也看不出来,手臂结结实实,晒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柠檬水,给她儿子吸着,那孩子倒有说不出的可爱。
我忍不住问:“叫什么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么?”我大吃一惊。
“思恩。”她看着我,若无其事的,脸上毫无喜怒哀乐,倒是有一种是生气的平静。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与找,从来没有真正的说过话,不过是很含蓄的,点到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满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点疑惑。
“为什么叫思恩?”她反问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对不对?这是个好名字。”
我点点头。
她说:“大哥,你会不会来瞧我们?”
“香港这么小,总会碰见的。”我木然说。
她没生气,点点头,“是的,”她说:“对。”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没敢看她,实在怕心又软下来,一个女人,像她这般的一个女人,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多多少少,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
“再见大哥。”兰花站起来,抱着孩子走了。
我见她走到树荫底下,红火的影树开满了一天,她打开了一部麦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门,把孩子放进去,然后开车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么样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坏?
兰花的故事并没有完结。这一次以后,我没有见过她,无论到哪里,都没有再见她。
我那两个同事倒是着实取笑了我一番。
“啊,这么标致的旧情人,居然还对她这么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们挤眉弄眼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时期,她爱过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迟了,我是一个钝人,我没有发觉对她的好感,是一种爱,也幸亏没发觉,发觉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别恋!也断然不可选中她,她是我弟弟深爱的人,我弟弟是我深爱的人。
我这一生,是循规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决定过其循规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这样吧,至少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过了大半,对死亡的恐惧已渐渐淡却,走在路上,不过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气和的,一点没有恨的人,爱也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而已。
但是兰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命是不同的,却在某一点遇上了她,不过是短短的几次会面。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样的。
她的生命,兰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阳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却安排我。
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