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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去的女人 page 5 作者:亦舒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来的次数多了,妻虽然还是对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兰花实在有她的好处──大伙儿去旅行,回来筋疲力尽,只有她还能进厨房弄香喷喷的咖啡与烧一大锅牛肉出来吃一顿。问她精力是哪儿来的,她却说:“总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点儿怪怪的。

  对思恩,她毫不紧张,思恩还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着,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为荣,他不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场作戏一番,我想兰花是晓得的,连我们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说:“她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并不爱思恩。至少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或者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说:“你昨晚跟那个法国肉弹去看什么戏。”

  我对思恩说:“连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车子又招眼,有什么好处呢?到底是订了婚的人,你得给兰花留点面子,咱们中国人色色讲究面子,你得让她有落台的机会,否则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这么一个老婆去?情妇,香的臭的,腥的腻的,一千一万个都行,老婆却只一个,到头来她扶你,你扶她,那金发洋女人能陪你终老不成?人还真是会老的,思恩,别以为你得天独厚,吃了长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没法子,大哥就是帮兰花。”

  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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