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特别幸运。
没有人知道,吕吉为了这个小小决定,曾经失眠数夜,风露中宵。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了。
她很庆幸及时作了这个决定,历年来没有人知道她有跳跃的灵魂,只有开友看得见,她终於把灵魂释放出来。
她轻轻同开友说:“我有许多过去。”
开友诧异地春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止三岁了。”
“比这个较为复杂点。”吕吉微笑。
“可是你都应付下来了。”
“是的,都成为过去。”
“一定需要许多毅力意旨才能克服。”
“呵那当然。”
开友说:“我为你骄傲。”
“这许多过去,并不全属愉快经验。”
“也没有这个可能。看,是谁把谁当作三岁。”
吕诘停一停,“许久没有倾诉心事。”
“你想说吗?”
“你愿意听?”
开友说:“假如你要说,我有一双好耳朵等你。”
“但全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都不重要,不一定要花时间去说它。”
吕诘的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开友笑,“没想到我会给你忠告吧。”
没想到的是,她会接受他的忠告。
吕诘并没有改变自己,衣饰发式都如前一般。
只是同事都觉得她步伐轻松,容光焕发。
每天仍然有雪白大朵的栀子花送上来。
年轻的女职贯遗憾的说:“我们都收不到花。”
“只有中年男人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另一个说。
开友的老同学听了暗暗好笑。
他佩服开友的真诚。
他同开友说:“倘若那部电脑早一步坏或是迟一步坏,你就看不到吕吉了。”
开友想一想,“不会的,它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坏,不然的话,乾脆不坏,它突生故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吕吉。”
“令尊令堂那方面你如何处理?”
“一定会给他们充份的心理准备,说不定搬到他们隔壁,先相处三两年,届时歧见一定全盘消失。”
“好计划,在外国小镇,同种即同乡,同乡即莫逆,容易说话得多,开友,我知道你会成功。”
开友轻轻的说:“因为我真的爱惜她。”
连过去未来一股脑儿一视同仁。
陈氏两老会得改观。
开友有这个信心。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反而缄默了。
人是这样的,开头,对看不顺眼的事与人,群起而攻之,唯恐天下不乱,七嘴八舌,乱表态乱批评。到了中期,只要事主自信坚强,我行我素,毫不动摇,人们便嚅嚅然散开,讲闲话也已讲得筋疲力尽。再过一阵子,只要事主仍然屹立不倒,谈笑自若,这些先头不屑的人,还不是调过头来认佗朋友。所以为闲言闲语而壮志消沉,最划不来。
只有开友的表妹还说了一句:“不相信他们会结婚。”
想结婚的反而是开友。
他们是有计划的。
吕吉说:“待安琪毕业再说。”
开友佯装恼怒,“你这样拖著我,把我的青春都耗尽了,我可不能等那麽久。”
吕诘哑然失笑。
她已经要求美东调她到加国总公司任织,公司正在考虑中,大致上不成问题。
安琪明春便升任大学生。
开友说得好:“本市样样都没话说,只是外国的阳光空气更加适合培养我们这段感情。”
安琪说:“没有人比他俩更适合对方,年龄上有一点点差距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倘若差的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他俩就永远不会碰头。”
温哥华事件
洪雪琪根本没有叫分公司派人到飞机场来接。
等来等去,只有麻烦。
但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通道的时候,却舂见有人提高牌子,上面写着:通宝有限公司洪雪琪。
持牌人是一个小伙子,甘多岁,高挑身效,相貌倒还清秀,当然不是雪琪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有型士,况且他身边还亲昵地站着一个娇俏的小女孩。
也难怪,这是一个星期六,年轻人寓工作于娱乐,把女朋友也带来飞机场。
雪琪便如大姐姐般笑看迎过去,道了姓名。
那小伙子连忙说:“我是刘世平。”
他没有介绍女朋友。
是那女孩自动说:“我叫马利安。”
全盘西化了,怕是土生土长的华侨女。
刘世平接着说:“欢迎到温哥华。”
他们把车开过来,送雪琪到旅馆。
雪琪任配角,坐后座,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马利安把男朋友钉得太紧了,那男孩子也是,公私不分。
雪琪对他印象打了折扣。
洪雪琪是那种廿四小时献身工作的人,也希望同事像她那样卖命。
下属颇有微言,但她一直坚持己见。
雪琪这次来温哥华,是监察拍摄一个广告。
剧本早已通过.制作公司可靠胜任,这是一项轻松的差使。
刘世平是这边的联络人。
他与雪琪说:“需要什么,请同我联络。”
雪琪心想,快走吧!快去同女伴玩耍吧,嘴巴却说:“星期一早上见。”
语带讽刺,指刘世平只在星期一至五办公。
刘马上听出来了,一怔,雪琪没料到他还是个聪明人。
当下他不说什么,礼貌地告辞。
雪琪淋浴后打了几个电话给亲友,联络了工作人员,觉得累,又不想睡,开冰箱取出啤酒,扭开电视听新闻。
还是瞌着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雪琪睁开眼睛,时节已近黄昏,窗外史丹利公园一带的天空是紫色的,美得似一幅图画。
雪琪轻轻问自己:“洪小姐,你寂寞吗?”
来不及回答。
电话催得厉害。
是老友淑仪,爽朗的一阵笑声,“我们愚夫妇马上出来接你去吃海鲜,给你三十分锺打扮。”
雪琪伸个懒腰,“马上就可以,还打扮呢。”
“一言为定。”淑仪挂断电话。
接看,摄影组的通知来了,明天一早,唐人街外景。
没有时间悲秋。
没有余暇春花秋月。
雪琪梳好头发,套上便服,淑仪已经飞车来到。
叠声叫雪琪退掉酒店房搬到她家,每次都要雪琪解释出差住酒店联络比较方便。
几经扰嚷,方才出发,雪琪发觉腹如雷呜。
在小小海鲜馆中,雪琪一见龙虾,情不自禁,举案大嚼。
淑仪问:“你认识那边那个人?”
“谁?”
淑废呶呶嘴。
是刘世平。
雪琪没想到温哥华那么小。
他用眼神同雪琪打招呼。
雪琪朝他点点头。
“也许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是吗,”淑仪说:“装蚊子哼哼就算是小姐了吗,未免太容易,也不算矜贵。”
她继续与雪琪叙旧,天南地北地聊,十分尽兴。
结账的时候,待者说,刘先生已经付过。
西方社会,各人自扫。并不作兴无故请客,淑仪大感意外。
“是追你的人?”她问。
雪琪失笑,“谁要追我?”
一半自嘲,一半实话。
“为什么不,”淑仪说:“只要你放软一点。”
“放软什么地方?不是身子或是腰骨吧,以便随时躺到床上去。”
淑仪白她一眼,把她送回酒店,嘱她早点床息。
吃得太饱,睡得特别憩。
几乎连晨召的铃声都没听见。
雪琪太熟悉这种军训式生涯,一下子就准备好走到大堂等车来接。
没想到那人是刘世平。
大清早,他身上还散发着剃须水的清新。
“早。”雪琪说。
他的女朋友呢,还没有起床?
摄影队已经在等。
趁晨曦拍好这几组镜头,明天还有别的拍摄程序。
雪琪与导演谈了一会儿,退到一旁观赏。
两小时后,工作顺利完成,导演希望到附近中国茶楼茗茶。
义不容辞,刘世平成为向导。
雪琪本来不想去,不知恁地,又觉跟着大队十分热闹,便一起走。
刘世平就在她身边。
她说:“谢谢你昨天请客。”
“欢迎光临小店。”
雪琪意外,“你是东主?”
“家父是。”
华人到什么地方都能开花结果。
“你们是第二代?”
“第三代了。”
“你在温哥华出生?华语说得很好。”
他笑笑。
格子衬衫,粗布裤,罩一件凯士咪外套,春上去似大学二年生。
雪琪觉得自己昨天对他太过苛求。
礼拜天的茶楼极挤,电梯轧得水泄不通,雪琪与刘世平被推到角落,外边的茶客犹自不甘后人涌进。刘世平用手臂保护雪琪。
雪琪的脸孔才离开他的下巴三四公分左右,她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也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吧。
今早雪琪洗了头;来不及吹干,散着一股蜜糖香味。
这几十秒锺像是特别长久,雪琪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打开,众人涌出,她才松口气。
这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辣地发烧。
她诧异了,打十八岁开始,已经学会处变不惊,这次是怎么搞的。
莫非是异乡的士,以及异乡的水,令她有了非份之想。
还没有定下神来,雪琪已经看见刘世平的小女朋友马利安正在伸手招呼他们。
雪琪挑只偏位,静静坐下。
导演请她傍晚到制作公司看片子。
马利安穿着窄得不能再窄够牛仔裤,配金色镶宝石大耳环,皮肤带着一层金光,不算美,异常有东方色彩,一定迷死外国人。
雪琪吃了一碟子炒面,跟着众人称赞,这里的中华科理还真的不赖。
思流却飞到多年之前,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恋爱过一次,记忆所及,一见该位男生,即时脸红心跳。
她莞尔,希望今日的她,有所进步。
一抬头,却发觉刘世平正在看她,刹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下去,抑或即时收敛,甚为尴尬,像是秘密被人拆穿。
本来顶轻松的差使,因为遇见这么一个人,变得复杂起来。
刘世平替众人斟茶,雪琪玩笑说:“别又是你们家的茶馆。”
刘世平笑。
同事替他回答:“是他三叔开的。”
但是他一点唐人街气息也无。
刘世平问雪琪:“还想逛什么地方?”
雪琪从来没有在外地购物的习惯,摇摇头。
忽然听得刘世平低声说:“人学一部机器是行不通的。”
雪琪一怔。
人多,又不方便分辩,只是牵牵嘴角,装作听不见。
难怪他到哪里都带着异性,工作不忘娱乐。
雪琪有点烦,点看香烟,深深吸一口,“散队。”她说。
下午,乘了二十块钱计程车到淑仪家,与她两个孩子痛快地玩了几个钟头。
淑仪问她什么时候退休。
“没有想过?”
“退休何以为生,你养我?”
“击掌为盟,我服侍你下辈子。”
雪琪十分感动,“再过两年吧。”
“这里有许多好的男孩子。”淑仪提醒她。
“会吗。”雪琪微笑。
“你不信?回去蹉跎,与人无尤。”
“我都没看见有好的人。”
“小姐,你每次来都只逗留三两天,浮光掠影,当然走马春花。”
“我回去想想。”
“来,我开车送你出去。”
雪琪迟到。
小小试映间挤满人,一条长凳上有人退开小小空间,让雪琪坐下来。
黑暗中,雪琪也知道他是刘世平,每次都贴得那么近;几乎胸膛对胸膛,她认得他的刮胡水味道。
导演选择的镜头,同雪琪心目中的一样,没有异议,决定明天顺利续拍。
大家欢呼一声,开亮灯,雪琪签了名,一天工作遂告结束。
有人叫:“让刘世平带我们去吃饭。”
真的,民以食为天。
雪琪有点累,推辞。
他们拉住她:“不准扫兴。”
刘世平说:“坐一会我送你走。”
雪琪只得去了。
一直以为马利安会出现。
但是没有,刘世平把她遣走,抑或她没有空?
要快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雪琪可以问刘世平饭后有什么好去处。
为着礼貌,他一定会陪她。
每一个城市都有可观的夜生活。
看不看,在你,雪琪对自己这样说。
刘世平替雪琪取来一杯新鲜咖啡。
雪琪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
大伙在停车场分手。
刘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后一天?”他问。
“看效果,可能会多拍一天。”
“应该没有问题。”
“是,这一组人一向成绩超班。”
刘世平认同。
“马利安呢?”
“她另有节目。”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
“不必客气了,”刘世平笑,一你们总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担心盆栽会枯坏。
“到了。”
雪琪抬起头。
“不必下车,”她说:“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刘世平摇摇头,“送到门口。”
现在都没有人这样做了,送,有时都格于礼节,逼不得已。
刘世平停好车,陪雪琪上楼。
一进电梯,又哄进来一班日本旅客,叽叽喳喳,把他俩挤到角落。
雪琪有点惆怅。
一整天了,都没有主动,这样下去,包管连涟漪都不起一个,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里,她享有清誉,特别受同事激赏,都说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马。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世平替她排开东洋客,让她通过。
在门口,雪琪说:“谢谢你照顾。”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会一样对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么?”
“你大概还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总想躲。”
这句话里,无异也藏着一条骨头。
雪琪用销匙开房门,世平连忙退后一步,雪琪说“再见”,便掩上门。
那夜,在梦里,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说:你,你错过了一切。
两个洪雪琪都无奈的轻轻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满室,以为迟了,才清晨七点。
睡那么多钟头,还是累,可见心力交瘁到什么地步。
雪琪想到淑仪说她:“你的内伤不能一直拖下去,总得休养生息好好调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笔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载。
雪琪颓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坏事。
这次,开车来的,却不再是刘世平。
司机不准时,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锺,才听见车号,虽然一叠声道歉,雪琪已经决定以沉默抗议。
很多时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会过得愉快,哪一天不会。
这一天肯定不会。
但工作仍然顺利。
一点意外都没有。
刘世平在场,马利安也在。
她过来同雪琪塔讪。
“这条项链真漂亮。”她说。
雪琪顺手摘了下来,“送给你。”坠子是一块小小的古玉,别致,但并不值什么钱。
“真的?”小女孩即时十分高兴,伸手接过。
刘世平过来,“怎么可以胡乱收入家礼物。”
马利安说,“不妨,我会回礼。”
“你回什么给人家?”刘世平追问。
马利安赌气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刘世平也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闲闲说:“人家不一定要。”
马利安把手臂圈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膛笑起来。
因为实在年轻,观者并不觉得这种亲昵动作有什么委琐。
雪琪微微牵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