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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page 5 作者:亦舒

  “什么事?”

  “你泽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学习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证券交给你。”麦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说做就做,快如闪电。

  “听见没有,明早九点正开会,七点半在大班房集合给你恶补。让我看,你六点半要起床,你有没有闹钟?有没有开会用的西装?”

  我冷笑, “吓我?六点半起床?”

  “谁吓你?”麦公一本正经, “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泽哪一日不是八点正到公司,多年来风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诀是勤力,否则机会来了阁下人不在,走运也没有用,恭敏,你还做梦呢。”

  我咬咬牙关, “好,六点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职位是初级生,事事要从头学起,还有,你要给你大弟一个好榜样,暑假他也要来做见习。”

  我倒抽一口冷气, “要学多久?”

  “一年到两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几位业务人

  才,都是前年才进来效力的,恭敏,现实生活不比

  演粤语片,老板的皇亲国戚甫自校门出来,就可出

  任总经理,公司是做生意赚钞票的正经地方。”

  “天天八点钟?”

  “上了轨道或许可以九点半,你泽叔属于二十

  四小时耕耘那种人,我同你说过,他是替你生财的

  机器。”

  “我不该与他作对?”

  “岂止不该,老实说,你来看看实际情况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为我们几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三

  个月后,你明白我们的术语、节奏、办事方式,说

  不定会产生乐趣,你泽叔多条臂膀。”

  他说完打个呵欠,告辞了。

  早起不是难题,要习惯他们工作的态度与劲道,才是难事,那种拼劲我看不人眼,明明十个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泽叔顶多用六个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战场,职员双眼大而无神,光会瞪着荧光幕上的数字,都似传说中湘西那种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

  下班后却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横飞,仍挂着白天的生意经。做得好,泽叔会奖只金表,蒙主子尝识,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头来,自立门户。

  十八岁的大弟来参观过一次,所得印象却非常好,与我刚刚相反,他认为这一行充满干劲、朝气,又是赚钱的好地方,喜欢得不得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行规、纠葛,对大弟来讲,新鲜有趣,他几乎把读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我心宽慰。

  至少为他争取到一条新路,他可以有选择。

  我与他吃茶时谈到前途问题。

  他脑腆的说: “泽叔说学医至少是门专业手艺,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为人尊敬。他说他那一行风险太大,不鼓励我们在那里死细胞。”

  我沉默,没想到他与他们那么接近。我总以为他欺侮我们这一支,没想到他都替我们设想到了。

  “但我喜欢这里的动感,”大弟笑, “比当儿科逐个孩子把脉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这里实习吧。”

  “泽叔一直不让我们来这里,这次机会,是大哥你替我们争取的?。”

  我点点头。

  父亲是这行的奇才,应当有个人承继。

  泽叔见到我,瞪我一眼,像是问:满意了吧。他不再轻视我。

  泽叔态度一转,众人也跟着变,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个帮闲,面色都不一样,呵,世态炎凉,在这之前,我有什么碍着他们,又不问他们赊借,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好处给他们?

  为何他们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转变?

  奇哉奇哉。

  麦公问: “滋味如何?开始有人测度你的实力,打算组织派别,专门侍候你了。”

  “无聊。”

  “所以说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为才干与办事能力有关。”

  “手段是办事能力最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

  “大弟有前途过我。”

  “嗳,昨日他拉住我,问了数十个问题,都问在要紧关头。”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愿,恭敏,要收篷了,有势不可盛撑。”

  我由衷的点头。

  麦公奸笑, “从头到尾,我不信你会同陈锁锁结婚。”

  侄女儿的母亲,当然不。陈锁锁?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欢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天真活泼漂亮,确能使男伴如沐春风。我一直喜欢成熟女性,当然不是熟到烂,将扣四十大关那种,陈锁锁刚刚在两者之间,懂事、工心计、阅历深,但仍然好动、爱冒险、活跃。

  与她在一起,永保新鲜。

  她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他是一个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实,一看就知道深爱她。

  泽叔也知道有这个人,早已警告我。

  他与泽叔完全不同类型,年轻有朝气,纯朴天真,在他眼中,陈锁锁是安琪儿,天下至可爱的女性,他以她为荣,他对她认真。

  事后她问我: “你觉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从来不问这种问题,感情何需第二意见。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书。”

  我瞪眼,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带着女儿与金银珠宝去嫁他?”

  “我们确已论到婚嫁。”

  我怪叫起来, “那还不是日日对牢肥皂剧与厨房间做人,多年前不胜枯燥的日子,就是这个模式,为何今日又钻入圈套?”

  锁锁摇摇头: “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同呢?”

  我服了她, “怎么不同,你倒说说看?”

  “人不同。”

  “他这种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天天等别人从荷包里掏十块八块出来度日,今日怎么同?我已是自己主宰,爱过怎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他没有,不要紧,我有。我没有的,他有,可以给我。现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闲情讲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时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渍。”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朴归真,到乡间去同小孩子过最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买一层二十间房间的大厦隐居,不过腻了随时可以到大都会去度周末,管家与佣人随时在身边应“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实的正派人,随她调度,他有点学识,但没有作为,这样的男人虽稍欠风骚,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终于做了主人。

  经过那么多年的挣扎,她达成愿望。

  锁锁伸一个懒腰,嘴角带一个微笑,有点酸有点苦,但毕竟是笑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从无到有,她似最优秀的魔术师,三两下手势,化险为夷,她得到丰衣足食。道路上的经历都可以忘记,结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泽四周围的弱者,包括我在内。

  “我会有许多孩子,我喜欢孩子。”她说。

  像她那样的女人已经进步到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习俗,亦不是为丈夫。

  你说她多强,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来。

  “恭敏,如果我与你门当户对,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说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挺不喜欢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她们有固定模式个个差不多:样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无瑕可击,姿势最时髦,谈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个人如一件精致的摆设,没有活力,同她们做朋友,味同嚼蜡,她们懂得什么叫生活?

  男人喜欢接近野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泼辣辣、有汗有泪,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纪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张白纸,但是彩色摈纷,另见一番景象。

  我于是说: “我喜欢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们会得长久保持联络。”

  “孩子几时回到你怀抱?”

  “他为此仍在踌躇。”

  “明显地他爱这小孩。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这也是事实,”我说, “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设想,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么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 “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

  她很谦虚,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

  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转交泽叔。

  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

  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并无封口,我随时可打开查阅,但是我没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开,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现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寻烦恼。

  我将之交在泽叔手。

  他抽出一看,闷声不响,将之喂人碎纸机,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用手掏散。

  他冷冷说: “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

  “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

  “在你记忆中也没有?” 

  “我没有看过。”

  这是事实,但是他怎么会相信,他笑, “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没有,他并没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没错。

  我说: “你看我长大,你知我为人。”

  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问: “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计较,但孩子归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会离我半步。”

  我很为难。

  “不过,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我也不会令她失望,她有权探访孩子,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确是她的母亲。”

  他摇头, “你少替我担心。”

  “法律上她有权。”

  “那就要在法庭相见,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

  “好,我对她说。”

  “还有,你,你要遵守诺言。”

  “泽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说过的话我会算数。”

  他自鼻子哼出一声, “我不大肯定,你们干艺术的人,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都敢做。从此以后,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

  “她没有告诉你?”

  “什么?”

  “为着使你放心,她要结婚。”

  “嫁谁?”

  “谁无关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谁有什么要紧?谁都一样,她万事俱备,独欠

  一个丈夫,在某一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

  泽叔迟疑一下, “她可爱他?”

  我忍不住笑,他还念念不忘。

  “你尚爱她?”我说。

  他不做声。

  “让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么样念书?”他责问我。

  “她还小,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

  “不。”

  “你尚爱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维持一种比

  较文明的关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脸酸涩。也一大把岁数,什

  么都要霸着拥有,一点都看不开,枉他做生意时一

  派力拔山河气盖世。

  “她会感激你。”

  “哼。”

  “放她一马。”

  “口才好得很呀你。”

  “还不是跟泽叔学习。”

  这是真的,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来越精神,我越来越萎靡,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迟起来不及吃早餐,托人买上来,咬一半,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泽叔已经派人来叫,我很烦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习惯,不能服从制度,觉得束缚、辛苦,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我的确自作自受。

  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他们说,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 “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样,有谁叫秘书搭线,说什么

  “洪先生在吗,刘先生找你,”就会很不齿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刘先生快去睡觉”。

  太没诚意了。对于做生意的人说,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作用与白金信用卡,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但对艺术家来说,除出专心创作,一切归于无聊。

  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深觉痛苦,还怎么办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却被他们当怪物。

  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都堆在那里,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块料子,他们都说对了。

  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穿上西装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谁会留住我呢?没有人,不过这一走,等于自动弃权,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

  要考虑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不知穿什么好”,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天天就是它。

  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

  我竟不济如此。

  父亲若果在生,气都气死。

  那日我用手撑头,在写字台面前瞌睡,锁锁来了。她斜倚在门框, “恭敏,好吗?”声音如音乐。

  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立刻跳起来, “锁锁!”

  她出落得更标致,头发长多了,衣服款式奇异,小小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条沙笼,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锁锁,你似只水蜜

  桃。 ”

  “少废话!”她白我一眼, “有要紧话同你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人们会疑心的。”

  “恭敏,笑话不说了,好消息,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她非常兴奋。

  啊,一切如愿以偿,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 “恭敏,我熬出头了,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兴。

  “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她说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过我所想所求。

  “几时动身?”

  “就是这两天。”

  “泽叔对你不错。”

  “是的,我错怪他,同他斗了这些日子,想尽法子要挟他。”她略有惭愧。

  “算了,”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 “此刻你们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么?”

  “早上不想爬起来,回到写字楼,脑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还是不管用,完全没有别的欲望,只想回家蒙头大睡。”

  锁锁骇笑, “好没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大白天日头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肿,一堆烂泥般,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我派不上用场。”

  锁锁听着,既好气又好笑了, “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

  “这是什么话,洪昌泽要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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