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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page 2 作者:亦舒

  坐在家无聊,出帆船会坐,一进门,便看到

  她,陈锁锁。

  她不是与泽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个歌星,他的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里絮

  语。

  我坐下,叫杯矿泉水。

  奇怪,从前却没碰到过她,只有一个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这次她故意在热闹地点出没,为

  求整治泽叔,使他弱小的心灵受创。

  陈女士见到我,三言两语的支开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着杯子,到我桌上来。  。

  我微笑, “这么早喝香摈?”

  她反问: “这么早吃龙虾?”

  我又问: “痒不痒?”

  “什么?”

  “耳朵痒不痒?”我学那俊男震动嘴皮,无声胜有声。

  她凝视我,发觉我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伸个懒腰,呵咱们洪家没有好男人。

  “你会不会告诉洪昌泽?”

  “你是想我说呢,还是不想我说?”

  她不响。

  “你是想我说吧,不不,我不好管闲事。”

  “你对你婶婶,没有这么轻佻吧。”

  “我婶婶是个规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没有那么说过,”我礼貌的欠欠身, “我们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陈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骄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泽的黑市情人,压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员、工厂工人、小主妇的压力更大,甚至洪昌泽本人也不易做。

  她见我不太友善,便转头使一个眼色,表示要离去。

  那边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么这样对一个女人?

  母亲抵埠时,我看到她苍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来她的积郁由陈锁锁这种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对陈女士没有好感。

  母亲坚持要住酒店,泽叔不肯,要她住进洪宅。他说洪宅一样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但母亲固执起来蛮可怕,她踏上酒店派来接的车子就走,泽叔十分尴尬。

  待她休息完毕,我们一起喝茶。

  “公司业务怎么样?”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麦公也不同你说?”

  “麦公也是他的人。”

  母亲沉默,过很久她问: “你婶婶帮不帮你?’,

  “她自身难保。,’

  母亲点点头, “这我也听说了。,’

  ‘‘她大概也不大见到泽叔。”

  “我们都看得开,有什么办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换老婆,洪氏总算是有本事养家的男人,比他们次一等的,别的本事没有,略有口饭吃,照样嫌身边人千疮百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非千方百计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声。

  “你见过你泽叔的新人2”

  我点点头。

  “跟着也有三四年,一直养在纽约,最近回来,同他摊牌,很是个人才,长得似环球小姐。”

  我问: “要他娶她?”

  “大约是。”

  陈女士终于沉不住气。

  人家四分之一世纪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年轻不懂得。

  “你婶婶说,欢迎她来做洪夫人。”

  我扬起一道眉,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师都找好了,专等洪氏去签字,这趟你泽叔大大丢脸。”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陈锁锁还到处招

  摇?不禁困惑起来。

  “你婶婶比我强,她说她看见我这个例子醒悟

  到忍辱负重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岔开话题,免她动气, “妈,你要是想卖房子,现在也是时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会儿。”

  母亲凝视我良久,说: “你不是想同他斗  吧?”

  我即刻否认, “不是。”

  母亲叹口气, “没有用的,同洪昌泽斗是没有用的。”

  “妈,我不会与任何人比拼,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长长叹口气。

  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很不开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样,她觉得敌人特多,朋友特别远,运程比人坏,麻烦不住来。

  “妈妈,”我安慰她, “你还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说, “女孩与母亲接近。”

  “真的吗,我认识一个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说, “你自己当心,必要时也让洪昌泽知道,你会反扑。”

  我捧着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扑?我没有能力,

  连麦公都不一定站在我这边,我不能有什么作为,

  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车场上,我碰到泽叔的司机。

  他一脸尴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婶婶,果然,一个女子急步过来,我几乎不认得她。

  陈锁锁把头发剪成平顶,毛茸茸的只两三公分长,额前一撮略长,烫成波浪,垂在一只眼睛上,身上裹着件黑白两色的沙笼裙。

  这种打扮出奇地适合她,整个人如一幅新派画,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点点头。

  她与我都犹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机只得僵立一旁,等她发落。

  她微笑, “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恭维她: “转了发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她却说: “我本来只二十七岁,是洪昌泽把我映得老气横秋。”

  我略觉诧异,她有感慨,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为像那样的女子,只要有人带着吃喝玩乐坐飞机开游艇,可以随时在时装店或珠宝店内一掷千金,便心满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说, “我们改天见。”

  “再见。”

  司机松口气,把她载走。

  回到办公室,拨了几个重要电话,约了几个人,无事忙了一轮,下午打算去拍卖场看古董袋表。坐下便自觉空虚,这种生活,同母亲与陈锁锁所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更难受的是,我是男人,赋闲感觉上比她们更窝囊。

  刚在无聊,泽叔过来。

  一见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称奇,他脸色阴晴不定,跌进沙发里,疲倦得不得了,一只手拿着叠照片,另一只手在脸上搓动。通常只有极困惑的人才会有这个动作。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抢先说话仿佛似故意讨好他,我不愿意那样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递给我。

  我取过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与陈锁锁。

  我即时明白,泽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随时随地拍照为证据。

  我问心无愧,当然不用避嫌,但泽叔竟然会得沦落得出这种招数,也就很可怜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类照片,掌握陈锁锁一举一动,我忽然同情这名女子。

  锁锁,性格锁住命运,现在已经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泽,更似笼中鸟。

  我把相片还给泽叔。

  “你不赞成这么做吧?”

  “一万个反对。”

  “依你说该怎么办?”

  “泽叔说笑,怎么会来问我。”

  “不,恭敏,我要听你的意见。”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一点潇洒都没有。我的心

  一动,泽叔练的是金钟罩功夫,这可是他的练门,

  无意抖露出来。

  “你见过她?”

  我点头, “碰见过两次。”

  “她同你说什么?”

  “说声好,寒喧几句。”

  “就这么多?”

  见他紧张,我打趣他, “你应当问私家侦探才

  是。”

  他问: “是不是同一个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没有注意,也许只是普通朋友,现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别邋遢,别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说好话。”泽叔颓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这

  种要紧关头又不守行为,看来这次黄金机会要泡

  汤。

  “没有呀,只是叫你别过虑。”

  “真是贱货!”他忽然咬牙切齿的骂她。

  我吓一跳,瞪着他。

  泽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诉起苦来: “你瞧瞧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与我摊牌,同我分手,我原以为她不过要挟我,谁知她来真的。”

  我很震惊, “她要离开你?”

  我一直以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说是不是疯了?一直以为她不甘做小,现在让她名正言顺进门,她还是不肯。”

  原来事情刚刚相反。

  我淡淡的说: “要走也只得随她走。”

  “一直以来,我也认为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对于她不一样,我决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锁锁住她,那么大一个人,脚长在她身上,她要变心,泽叔怕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有胆做对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来不易。

  他不过在气头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泽气得这样,她的道行不浅。

  我努力忍着笑,恐怕双眼出卖我,只敢看着窗外。

  泽叔在接着的二十分钟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跟着他同我说: “我已决定离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门,我本事

  没你父亲大,连老妻都不要我了。”

  泽叔这次弄得焦头烂额,在我面前使劲诉苦,

  反而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人总不会黑墨墨黑得

  透顶,总还有天良未泯的时刻。

  我说: “你不能放婶婶走。”

  “怎么求她?”泽叔瞠目。

  “有几种办法,看你是否还重视她。”

  “重视,当然重视,她是我四个孩子的母亲,

  玩笑开不得,万一她带着赡养费胡乱去嫁个光棍,

  洪家颜面何存。”

  虽然自私,说得也对。

  “那只得跪下来求,写悔过书,同陈锁锁小姐

  断绝来往。”

  泽叔脸色灰败,说来说去,他不肯放弃陈锁

  锁。

  当晚我把麦公抓出来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爱的补品,把匪夷所思的动植物

  都拿来互炖,在文火上熬十来二十个小时,据说六

  十岁老头子吃下机能有希望同十六岁小伙子看齐,

  唉。

  麦公极信这一套。

  我说: “孝敬您老,举筷举筷。”

  他呵呵地笑, “恭敏,一起来一起来。”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补酒补品齐齐落肚,我把话题拉到我感兴

  趣的方向。

  我闲闲说: “泽叔上得山多终遇虎。”

  “他与陈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劝他不可同婶婶分手。”要套人话先要说

  话给人听。

  “什么,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开?这不像洪

  昌泽。”

  “我也这么说,麦公,这位陈小姐到底是怎么

  回事?”

  “不清楚,听说一直住在纽约,跟了他好几

  年,如今吵回来,要同他分手。”

  “麦公,一个女人,对洪昌泽来说,算是什

  么?”

  “本来就不算什么。”麦公微笑。

  “漏洞在什么地方?”

  麦公狡猾的反问: “你说呢?”

  “他爱上了她。”

  麦公轰然大笑,差点连补品都喷出来。 “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麦公叹口气, “恭敏,你泽叔最在乎什么?”

  “钱。与钱财有关。”

  “是,他有部分钱在她那里。”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里?去瑞士开几个

  户口神不知鬼不觉,多么妥当。”

  “怎么逃过你们的法眼运出去,嗳?帐簿上又

  没这笔数目,有关部门查起亏空来,要坐牢的。”

  乌云散开,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贪污的证据。

  麦公算是待我不错,这些话都肯对我说。

  “恭敏,你莫管闲事。”

  “是。”

  “真的听进耳朵里去了?”

  呵,原来与陈锁锁有这等纠葛。

  那笔款项,恐怕为数至巨,否则泽叔不会这样

  烦恼。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会首领与他情妇的故

  事,要好的时候他什么都肯,发妻子侄,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艳的外遇给他的欢愉,这个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床。母亲找过我一次,覆电时酒店

  说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饭去,那一定是泽

  婶,她们妯娌间有些话可说。

  朦胧间电话铃响,我还不想听,想到可能是母

  亲,才挣扎起来,她有神经衰弱,常为小事失眠。

  电话那头传来泽叔惊惶的声音。

  他竟说: “恭敏,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我一听,身子落在冰窖里,发抖起来,强自镇

  定。

  “你在哪里?”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诉我,快!”

  幸亏在市区,十分钟就可以到。

  泽叔开了门在等我,浑身汗污,衬衫前幅且溅着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们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颓丧,脸色灰败,指一指房内。

  我扑进去,满以为会看到一具尸体,但事实比想象更可怖,我看到陈锁锁向着房门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迹。

  她没有死!

  我松下一口气,双膝似筛糠,过去扶起她,她前额受硬物击伤,有一条深而阔的伤口,血流如涌,我急叫泽叔召救伤车。

  她一直没有昏迷,眼睁睁地等救护人员来,我用一只小枕头压住伤口,喃喃祝祷,她不能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担架上,她嘴唇颤抖,似要说话,我把耳朵趋过去,听见她说: “叫……叫他走。”

  我对泽叔说: “回家去等我消息。”

  锁锁一直支撑着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难忘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觉,倒还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着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挨到缝针。

  我满以为她会死。

  但是没有,差得远呢,人的生命力,有时这样强这样贱。

  医生说: “只是皮外伤,但失血颇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药,一针针就做,看得我浑身发软,做不得声,真是作孽。

  护士问我: “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怀疑她受袭击。”

  但锁锁以缓慢、清晰的语气说,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与人无关。

  她没有供出他。

  我瘫痪在候诊室,故意不即时通知泽叔,让他继续提心吊胆,作为一种惩罚。

  过一会我取沙滤水喝,看到老麦公气乎乎赶到,一把抓住我,问: “陈小姐怎么样?”

  他是个忠心的老臣子,吓得脸色发青。

  我拍着他背脊, “是泽叔叫你来的:”

  “是老板娘。”

  我把水递给他。

  他喝一口问: “到底怎么样?”

  “生命无碍。”

  “谢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杀了她,洪家倾家荡产也救不到泽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难逃干系,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麦公恨恨的说: “真没想到洪昌泽会这么笨!”

  我说: “也许他真爱她。”

  这次麦公没有笑。

  为什么不可以?洪昌泽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会堕入爱情的迷离境界。

  麦公说: “我去通知老板娘,叫她放心。”

  “请她不要与我母亲说起此事,她会害怕。”

  麦公点点头。

  我跟医生进去看陈锁锁,她紧闭着双眼,但眼皮不住跳动,可见她是清醒的,脸上血污洗净,看得到一大块癌青,嘴角也破裂肿起。

  洪昌泽殴打她,毫无疑问,这个愚蠢的人会遭到报应。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张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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