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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page 1 作者:亦舒

  金色的心

  泽叔喜欢我,是因为我从来不理公司发生什么事。

  全写字楼都是他的人,个个都是心腹,见到他,几乎没鞋跟碰鞋跟,发出响亮的啪一声,平举右臂,叫声洪昌泽万岁,都是死士。

  听说他们有时开工开到半夜,士气高涨。父亲去世后,泽叔接管公司,经过三年整顿,把一切异己铲除,公司便成为这个局面。

  或许只除了麦公。麦公今年六十二岁,是老臣子,很会做人,据爹说,他救过他,故事详情我没听过,被人救不是体面的事,爹不提我不知道,救了人常挂在嘴边,自然也不是好汉,麦公是聪明人,是以一向缄默,所以他可以继续在洪氏做下去,直到今日。

  父亲说明,只要麦公喜欢,他可以做到八十岁。如今他也没有什么权,不过开重要会议时,他总有一个位子,泽叔算给他面子。

  公司上下的人对我很客气,但心内却有偏见,总是给我那种: “他要不是有他叔叔,早就败家”的眼色。

  我在洪氏有一间大写字间,面积布置同泽叔那间相仿,也有两个女秘书,但是我不过是借那里作为歇脚处,一个联络站。

  我对于证券一无所知,亦无兴趣学习,看到他们每日如没头苍蝇般扑足八小时,深觉奇怪,所以泽叔喜欢我,因为我不是他的敌人,我没有资格。

  其实我没有外表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泽叔自然也知道这点。任何人被逼,都会跳墙,所以一直以来,他把寡母与我看顾得周全。

  母亲说他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下定。

  泽叔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与泽叔,在早年始终不能如亲兄弟般融洽。

  有传说,父亲并不姓洪,祖母带着三岁大的父亲过来再嫁,但祖父一直视父亲如己出,后来祖母去世,祖父续弦生下泽叔。

  传说泽叔一直认为他才是真命天子。

  如此说法,父亲与我都是混混。

  这件事一直无法证实,但我们两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最好的法子自然是问麦公,但老麦的嘴唇如铁皮,扳也扳不开来。

  他说父亲长得同祖父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只不过先生子,后成婚,才会有谣言。

  我看过照片,他们的确像,泽叔与我也像祖父,惊人坚强的遗传因子,可惜影响不到我的志向。

  父亲训练我做生意,我的兴趣全在艺术,泽叔不遗余力支持我。

  那时只觉他是知音,事无大小,都与泽叔商量,两叔侄亲得不得了,要什么他都给:成打的画册,各式音乐会入场券,暑假到欧洲的飞机票兼食宿……

  理科全部不及格,成绩单呈上去,父亲怪叫,言语间用了许多成语,包括虎父犬子之类,帮我落台的,还不就是泽叔。

  母亲一一看在眼中,这就是泽叔的棋子。

  一日深夜,趁着父亲在外应酬,与我详谈。

  母亲是个美丽而寂寞的女人,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饮宴。父亲说的,拖鞋只可在浴室穿着,出到客厅便要换丝袜高跟鞋。

  我不是老父的爱徒,成日凉鞋破裤,父亲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来,声明这些尚可容忍,但如果被他发现我吸毒,就一脚踢我走。

  对他来说,几乎香烟都是毒,他是政府里的禁毒委员之一。

  我记得母亲穿件麻纱旗袍,袍角绣一朵朵翠绿小花,她腕上戴着玉镯,中指上翡翠成鸽蛋大,她问我,是否衷心喜爱艺术。

  我说是,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怕我受泽叔的诱拐,心思散掉。但我是真爱艺术。琴棋书画都令我雀跃,数理化全令我头痛。

  母亲叹息,同我说:泽叔是一头吊睛白额虎,   要我小心,真正有什么事,找麦公商量。

  我并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母亲们老是大惊小怪,乱拉警报直到父亲病重,怎么说呢,烟酒不来的人偏偏生肺癌。讽刺就在这里。

  泽叔在医院里当着咱们母子,同父亲说,假使外头有人的话,不如趁现在一并叫了回来,什么都有照顾。

  我呆住了,转头看母亲,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她早知道了。

  泽叔真厉害,无形中帮了父亲与外头那个人的大忙,而母亲……老式女人,衣食住行不缺,就不能要求过高,毕竟她从来没做过事,靠自己的双手赚过一毛钱,编排调度,也只得由她的主人。

  父亲并无亏待她,留下笔巨款。他知道我们母子对于黄金股票一窍不能,最实惠是拿现金套利息。

  母亲与我避到英伦去,足有三年。

  毕业后我回来,母亲仍留那里。

  洪氏公司已属于泽叔的势力。不错,我仍是董事,真的要激恼我,大家颜面无存,但泽叔不会那样做,他一点把柄也不会落在别人手中,他是一流的高手,对我们关切备至。你不会相信,连母亲吃的燕窝都每个月叫专人捎去,多厉害,一点坏形都没有。

  实则上他绝对是坏人。

  坏人要是如电影中的歹角斜着眼歪着嘴呵呵呵的狞笑,那还不算坏。

  回到本市来第一桩事,便是找世叔伯来谈话。我听了许多许多故事。

  接着把麦公接出来,在家吃老酒。

  我同他说: “泽叔骗我。”

  他不响。

  “把我当白痴,做三套簿子,一套自家看,一套给税局,一套交予我母子。”

  他晃着酒杯,仍不出声。

  “通行都知道了。”

  麦公仍不发话,我怀疑他老迈,听不清楚。

  “麦公,救过我爹,再救救我如何?”

  他浅尝琥珀色的洋酒,隔很久很久才说话。

  “他骗去的,也不过是钱。”

  “啊,还不够坏?”

  “恭敏,你此刻的存款,也够用三辈子的了,最主要的是,你不爱钱,额外的钱对你来说,毫无用途,一双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才九十元。还有,种荷花的塘泥,总共一元八角一包,你专爱不值钱的东西,真幸运。”

  “嘿,这是什么话,苏富比一拍卖印象派画,我就巴不得有谋财害命的本事。”

  “我也记得你泽叔在七四年间自巴黎替你带回一大批版画,现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语塞。

  “这间公寓谁替你置的?难得的是家私杂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还有,公司写字间连淋浴设备都为你准备好,女秘书都清纯可爱,有艺术修养,也对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说。

  “唉,恭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唏嘘的说, “假得如洪昌泽,真的都不如他。”

  “麦公,他吞没我的钱。”

  老人家摇摇头, “我同你打个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麦,我做得再好,一年总共只能替你赚一百万,全部双手奉上,也只得一百万。你泽叔在帐上蒙骗你多少,没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却已有几百万。恭敏,你给我做还是给他做?”

  我呆在那里做不得声。

  “除非你自己来,那时恐怕倒蚀三百万,你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恭敏,没有人能够做得比洪昌泽更好,我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实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谏,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连忙握住他的手。

  “麦公,我该怎么办?”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干,也要做得头发白,你没有用,反而坐地分赃,反正提到证券你便头痛。”

  这是没有选择中之选择。

  我为我的性格所害,不关泽叔事,以我这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脾气来说,对泽叔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由他替我生财,最好不过。

  我决定听他的话。

  泽叔对麦公也无瑕可击,不久才替他买了房子,令他安枕无忧。什么叫手段?这就是了,麦公忠告我的同时,亦报了泽叔的恩。

  人同人的关系,也不过这样,严格来说,他们两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于是成为众人眼中的三世祖,这是一个反派角色,从前民风较为淳朴,人若不付出劳力而享福,要为人看不起,现在无所谓,只要阁下有办法,怎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会做得太恶俗,过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辆简单的日本房车,穿深色西装,城内任何宝号的推销员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与泽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处的。

  但为着一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又尖锐起来。

  女人,永远是为着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泽叔在发妻之外还有别的女人,也许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见父亲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们有她们的天地,楚河汉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条,从见不得光的冥界,踏上来阳间。

  那日天气酷热,阴霾密布,气压偏低,一天的乌云,偶尔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个睡觉的好日子,因为天仿佛没有亮。

  我回公司,为赴约会,几个朋友要我支持画展,待我看过作品,便可决定。

  在房间内,我听着音乐,看着窗外,对海的天空,一阵阵闪亮,雷雨风早已刮起,雨洒下来,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骤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门,我便说: “进来。”

  进来的并不是文艺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异的衣裳,丝的质地闪亮、露胸,原来该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点,松身、束腰,十分不规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欢这身装束。

  她有张鹅蛋脸,细长眼睛,丰满的嘴唇,不是传统美女,却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长得很高很高,往门框轻轻一倚,风情万种。

  她说: “你一定是恭敏。”语气非常熟络,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说, “你呢?”

  “我姓陈。”

  “陈小姐要喝什么?”

  “我已有饮料。”

  “来找人?”

  “洪昌泽。”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选礼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马上想:这样不安分的女人,不适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泽叔要有麻烦了。

  父亲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聪明的女子应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该在此处晃。

  “你不喜欢我?”她问。

  我微笑,没有意见。对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欢固然不对,不喜欢更加不对。

  “你是位艺术家是不是?”她轻快的问。

  “我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

  “多么好。”

  “你做什么?”我问。

  “猜。”

  “你同时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 “是,我们之中很多都开店,自可可香奴儿开始,有办法的女人总获得某方面的资助开店,不,我厌恶这个行业。”

  “那你做什么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灵魂,我喜欢她。

  刚在这时,泽叔推门而进。

  他神情紧张,额角冒汗,我看在眼内,有点诧异,噫,他看重她呢,他从不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视她呢。

  不过数秒钟内,他已恢复正常,露出笑脸。

  他说: “你在这里。”

  “我刚向恭敏自我介绍,说是你的女友。”

  泽叔真是老狐狸,他说: “可不是。”

  “你为洪太太买了什么?”她捉弄他。

  好一个泽叔,马上取出锦盒,打开,给我看。

  “女人都喜爱这些。”他说。

  我也没有细看,反正是珍珠玛瑙。此类玩意儿母亲有一抽屉,但她不见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过作为心理补偿。

  “来,我也有礼物给你。”他拉起陈小姐的手, “跟我来。”

  一二三就把她搬过隔壁写字楼。

  同泽叔玩,不是没有好处,他出手疏爽,为人风趣,样子又不差,只是没有真心。他对谁都没真心,反而不要紧。

  我的文艺朋友,因为天气坏的缘故,不来了。

  这是干艺术的人至大的缺点。太阳太好,不想做事。没有太阳,提不起劲道做事。太雨,懒出门,天晴,缺乏诗意。借口多多,什么都拖着,十年八年后,便推怀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们,只觉他们架子奇大,向我筹钱,还像给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约我就难了。

  刚要回家,泽叔过来。

  他说: “公司买了只新游艇,几时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礼。”

  我笑, “咦,全部空气调节,然后坐舱内听音乐搓麻将,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欢机帆船,扑扑扑开出去,在离岛过夜,数日不返。”

  “好,泽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这是他口头禅,我自幼听成习惯,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

  “你觉得陈锁锁怎么样?”

  “谁?”

  “陈锁锁。”

  “噫,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字来做名字。”

  “可不是。”他耸耸肩。

  “可是把你锁住了。”

  他叹口气, “心头肉。”

  用到这种肉麻的字眼,可见不简单。

  “她很特别。”

  “是,”泽叔说, “很有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尚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问: “你不会透露给婶母知道吧?”

  我诧异, “泽叔应当知道我为人,我是发疯和尚,父亲的事都不会告诉母亲知。”

  这么紧张,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绪不大稳定,似欲故意张扬,要你婶婶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 “婶婶不会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婶婶面前,婶婶也照样不知道。”

  妈妈与婶婶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她们做她们的洪太大,野狐于她们何尤哉。

  泽叔转变话题, “最近有什么活动?”

  “很闷。  ”

  “没有女朋友,当然闷。”他打个哈哈。

  我在楼下等车时,倾盆大雨倒下来。

  一把伞根本无济于事,裤子全湿,鞋子冒泡。

  途人诅咒天气,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长花裙,尴尬地闪屋檐下。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这个女孩子硬说我与她在巴芙见过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记得她,她一直问我有没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请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吓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说,我有急事,要到银行去。

  她讪讪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车走了,连送她一程都没有,十分没有风度。

  我有经验,让她上车,她就不下车,请她吃晚饭,她巴不得连早餐也吃了走。

  这类女子急于要证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争就不好看。急急要扬眉吐气,急着要掘金,急着要报复,急着出风头,急着找伴侣……

  当夜,母亲与我通话,说要回来一趟,办些私

  事。

  她的声音是平的,什么都不能使她失态,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有涵养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泽叔差司机送上整箱的香槟,每次他开派对,叫酒时总顺便照顾爱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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