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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客 page 7 作者:亦舒

  “那是因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玛丽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你要这样滑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哩。”

  “我们晚上去跳舞庆祝。”她建议。

  “不。”我拒绝,“如果你对我好,就在这里陪我聊天。”

  “为什么不回家?”玛丽问:“也许与父母谈谈……”

  “别开玩笑,他们做梦也不知道我们经过什么试炼。”

  “有没有试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于缺乏’?”

  “好主意。”

  “我们总得活下去,come  come,你会没事的。”

  “没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饿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的嘴巴利害。”

  她点起一只烟,深深抽支烟,“谁没有两下子呢。”

  我躺回沙发里。

  “告诉我关于他。”

  “南星?”

  “多么奇怪的名字。”

  “没有太多可以说,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单为了解?他有没有钱?”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玛丽问:“你今年几岁?还有,他持什么护照?”

  “护照?他不需要护照。”我摸不着头脑。

  玛丽冷笑道:“这蹄子可疯魔了。”

  我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干笑。

  “快告诉我,”玛丽说:“从明天开始,你又是一条好汉。”

  “从明天开始,我又是一条毛虫。”

  “谭世民是不错的,走失机会,后悔莫及。”

  “我们结合是没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声笑,不再言语。

  硕人。

  “唔?”我转身看玛丽,“又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你。”玛丽讶异。

  “啊。”我闭上眼睛。

  硕人。

  我坐起来,头碰到台灯上去,哗啦啦一声。

  “硕人!”玛丽尖叫,“我真为你担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匆忙扶起台灯。

  我连忙躺回沙发上,紧闭上双目,集中精神。

  “硕人,你接触到我吗?”

  南星!眼泪自我眼角挤出,一直流入耳朵。为什么频率怎么弱?象无线电声量没开足,听不清晰。

  “硕人。”他一接触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这些空白的时间来,我对他的思念。

  若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点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颤动,默念着我要说的话。

  “硕人,我会来的,我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我大大震撼。

  “等机会,等缘分。”

  甚么?我不明白。‘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与你接触。”

  你能偷走出来?

  这个时候玛丽扑过来摇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硕人,你在做什么?”

  她伸手来扼我的人中。

  我一时刺痛,伸手推过玛丽。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无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说太久硕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来,他又离开了,消息完全中断,我睁大双眼。

  玛丽左右开弓打我耳光。

  我格开她手,“干吗呀?”

  “你差点没有口吐白沫,”她吃惊摇我肩膀,“你没事吧?忽然象是昏死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鬼上身的样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报私仇。”

  “硕人,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担心。”玛丽顿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轮。

  “玛丽,咱们说了这么久,我也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我下逐客令。

  玛丽抓起手提袋,叹口气,“忠言逆耳。”

  所以说,有朋友要死,千万不要为他好,让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难做的。

  我紧紧关上门。

  南星要来地球。

  他说过,如果他来到地球,就永远回不去。

  相聚忽忽数日,这样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决定?

  况且地球人这么难做。肉体如此脆弱,灵魂无依无据,生活艰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乐少,天天做做做,日来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闷,还有句教训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虚掷的生命,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类都要绝种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样子也已经决定是要来,他说他在等机会。

  我脸色转白,什么样的机会?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进入一个地球人的躯体,就先要那个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他目前的处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担心至憔悴。

  南星的长辈如何锁住他的思想电波?

  他如何偷偷的与我联络?

  可怜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称的男女受家长的阻挠----不行,她太没有知识,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药,非得同这种女人断绝往来不可,否则就同你断绝往来。

  可怜的我。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我拉好百页窗帘。

  “等我。”南星说。

  等。

  悲剧不是他永远不来,而是来的时候,我已经鸡皮鹤发。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个样子。

  第二天我同玛丽说,我要去算命。

  她说我是神经病。

  再三恳求,她答允带我去见神算子。

  我问:算术同命运有那么大的关系?

  玛丽说:命相根本是一项统计术。

  譬如说,十个大鼻子都发了财,一见第十一个,就可以预测他或许也会发财。

  又譬如说再那个时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离了婚,大概她们都是注定要离婚的。

  我们经过千辛万苦,约到神算。

  神算同我说:一字记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来,哗,神乎其技。

  有客自远方来,避不得。

  我眼睛都呆了。

  付掉相金之后,我同玛丽说,“他怎么这么准?”

  “三千块,小姐。”玛丽说:“他要赚钱。”

  “你通消息给他,是不是?”

  “别神经,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么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个南字?”

  “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象无知妇孺,给你嫁了这个人,又怎么样?你会因此得道成仙?”

  我说:“我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玛丽说:“每一对离婚夫妇在结婚前都这么认为,不怎么新鲜。”

  我说:“玛丽,你也别太悲观了,这个世界上仍又许多幸福的女人,说不定我是她们之一。”

  “是吗?你认为你是她们的姐妹吗?”

  “为什么不?”

  “我不认为,硕人,我们这种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么福可享?”

  “太悲观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双手创出奇迹。”

  玛丽说:“要靠自己的手,情愿没有奇迹。”

  “唉,我心情已经不好,还交这么晦暗的朋友。”

  “那么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说:“再见珍重。”

  我回家去伤神不在话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个大雨天。

  小四开车来接我,怕我起不来。

  他的恐惧是充分理由的,八时到达,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别这样,振作点,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新的开始?”我在车中化妆,“旧人事旧作风旧地方,乏善足陈。”

  车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横叉出去,差点有一张钟歌罗馥嘴。

  我放弃。

  “你当心点,大雨。”我说。

  小四说:“一寸一寸走,怕什么。”

  我扯一扯安全带,我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当心,”他的语气象个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报到。

  一面对新老板我就后悔来复职,他是一个英俊年轻得体的男人,非常客气,太过谅解,令我自己觉得是个罪人,在他口中,这样“不要紧”,那样“没关系”,仿佛事事都是我的错,不过在他宽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声音在耳畔化作嗡嗡声,一会儿开会的来龙去脉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我情愿化身为一个幸福的住家女人,抱着孩子,翘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烟,盘算下午的牌搭子。

  我想告假。

  他说:“那么我们现在进去开会吧。”

  我脚步浮浮的跟他进会议室。

  就是在这里,我与南星第一次邂逅。象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此刻我整个人都为他改变,再也无法恢复旧观。

  我长长在心中叹口气。

  人在写字楼,一言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动辄得罪。在老板面前透大气?我不敢,他要是问我有什么不满,我怎么回答?

  在会议室坐下,我尽力集中精神,但心情不佳,低着头不发一言。

  还剩下三分二空位子,人们陆续到来,忽然之间,女秘书匆匆来到我面前说:“乔小姐,”她神色慌张,“乔小姐,警局找你。”

  我也吃一惊,“是人还是电话?”

  “电话。”

  我连忙同新老板说:“我去瞧瞧有什么事。”

  他非常讶异,扬起一条眉,这种工作狂根本不会明白有什么是比工作会议更加重要。

  我急步出去听电话。

  “你可是乔硕人?这是警署。”

  “是,我是。”

  “你可认识一名叫谭世民的男子?”

  我的心马上强力忐忑的跳跃起来,一阵不祥的预感罩拢在我四周。

  “什么事?”

  “谭世民汽车失事,现在救世医院,他要求见你一面,请你快来。”

  “他受了伤?”

  “已然昏迷不醒,你快来吧。”电话切断。

  我一阵呆,一时间没有什么感觉,我出乎意料的镇静,与女秘书说明要去什么地方,然后离开写字楼。

  我连手袋都没有忘记拿。

  在街车上我镇静的吩咐司机开到救世医院。

  一路上我的面孔向着窗外,思维没有集中去想这件事,只觉心头酸麻。

  到达医院大堂,才想发问,只听见那边有震天的哭声。

  我没有见过谭世民的父母,但那个老太太在大声叫“世民我儿,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做人。”

  我走过去同护士说:“我便是乔硕人,谭世民在哪里?”

  “啊,他现在昏迷,你坐到那边去等一等,我同医生说去。”

  我只好坐在那个呼天抢地的母亲身边去。

  大悲伤到这个时候才到达我的神经系统。我可能要失去世民了,前两日他才嚷着要为我出气,叫我供出南星的名字来,如今因为车祸,他脆弱的生命要离我而去。

  留都留不住,时间不能倒退事情发生了就已发生,没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我的嘴唇不住的抖,双手紧握拳头,愤怒多于伤心。

  医生出来,大家站起。

  “谁是谭世民的父母?”

  两位老人家连忙跟进去。

  一位白衣天使问我:“你就是那位乔硕人?伤者一直叫我们去找你。”

  我整张脸都紫青色,独独一双眼睛红了。

  “伤得怎么样?”

  “没有表面伤痕,但是头骨破裂,脑部受损,就算救回,恐怕要做植物人。”

  “不!”我如万箭穿心。

  护士喟然,不出声。

  没一会儿,谭氏夫妇出来,老泪纵横。

  医生又向我招手。

  我象行尸走肉般跟着他进病房,轮到我来看世民最后一面。

  世民躺在床上,头上都是罩子管子,四周围的仪器闪烁亮光,我根本无法走近。

  “世民。”我轻轻叫他。

  “他听不见你。”医生说。

  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冰冷,人气都没有了。

  医生责备的说:“飞车!”

  我彷徨求助地看牢医生,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医生忍不住加一句:“身边的人也不劝劝他。”

  护士说:“当心脏停止跳动,他的生命便告结束。”

  “不会的。”我喃喃的说:“不会的,不可能这样的,一个人的生命不是这样简单的。”

  护士说:“生命的奥秘,没有人明白,我们如何来,如何去,都没有人知道。”

  我含泪说:“上帝是知道的。”

  护士苦笑。

  我低下头,到那一日,我们如在黑暗里穿过玻璃,一切明了。

  仪表上面显示的暗绿色曲线忽然变为直条子,我胸中如中了一刀,世民死了。

  我刚想站起来走开,忽然之间,看到世民的身体轻微扭动。

  我张大嘴,以为眼花,扶住墙壁,瞪着病床。

  医生比我还震惊,眼睛睁得象铜铃,大声喘息。

  护士气急败坏,“怎么会?怎么会?”看着医生听候指示。

  这时候仪表上的绿线又开始活泼的跳动。

  “怎么可能!他脑部早已死亡。”

  我可没有空与他们讨论这么学术性的问题,我走近病床,只见世民的双手蠕动得更厉害。

  我紧握他的手,大声叫他:“世民,世民。”

  医生按铃,不一会儿脚步声喋喋传来,病房门被推开,一大堆穿白制服的人冲进来。

  “什么事?凌医生?”

  “病人,病人活转来了。”凌医生指着病床上。

  诸医生围上来,全部露出不置信神色。

  我泪流满面,“世民,世民。”大声号叫,如果他会活转来,我真愿一生一世陪伴他。

  “拉开这个神经女人!”其中一个灰白头发的医生吩咐。

  护士拉开我。

  我看到世民的眼皮跳动。

  “不,”另外一个年轻的医生说:“让她在这里,也许对病人苏醒又益。”

  那凌医生怪叫起来:“他还会苏醒?”

  可是事实证明世民正在苏醒中,他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十多个医护人员发出嗡嗡的不置信的声音,齐齐扑过去观察。

  世民痛苦的转动头部,象是要把所有的管子挣脱,同难过得叫出来。

  护士按住我的嘴。

  医生们七手八脚的检查他,十分钟后,每个人的下巴象是要掉下来似的,面面相觑。

  我高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凌医生说:“他没有事了。”

  连我都呆住:没有事?什么意思?

  凌医生如踩在云里,以梦游者的表情及姿势说:“他只需要修养,一个月左右便可出院。”他双目定定的走出去。

  其他的医生垂头丧气。

  “怎么可能!”他们大惑不解。

  “十分钟前他已经死亡。”完全不明所以。

  “脑部在一个小时前已失去功能。”全不置信。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活着不比死亡好吗?你们留待稍后开会再研究吧。”

  护士重新替世民整理被褥,轻轻为他拆除管子。

  世民并不很清醒,又睡着了。

  我问医生:“我可以留下来吗?”

  医生们窃窃私议,陆续散去,根本不理会我。

  一会儿世民的父母也进来,嚷着感谢上帝。

  世民均匀的呼吸,安宁的躺着。

  护士为他注射,他居然发出呜呜声。

  “死人复活”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医院。

  当世民可以说话,我一定要好好问他,在死亡的数分钟内,有无经过一条白光隧道,看到上帝的真颜。

  谭老太问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吓唬我们,说世民不行了?”

  “也许是……诊断错误。”

  “我要控告这间医院!”谭老先生很生气。

  谭老太见儿子没问题,马上转移目标,“你——是哪一位?”她拉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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