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种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索性摆摆手。
“你挑了周至恒?”
“没有。”我说。
“两个都没了?”小四睁大眼睛,“你下半生怎么过?”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这回事的。”
“啧啧啧。”
“闭嘴。”
“你最近心情坏透了。”
那还用说。
“而且看样子不是为了谭世民与周至恒。”小四观察力蛮强的。
“别抽丝剥茧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语,“姑妈一直担心你的终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们来得这样勤,断然不会不发觉,这件事处处透着奇怪。”
南星是不会回来的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将来我总会遇到我的德配。
又过了两日,公司的玛丽通知我:“雨过天晴,这早晚大老板就会通知你叫你来复职。”
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以及有什么不好。
也许在办公室里扑来扑去,作其鸡飞狗走状,也有好处,可以不那么胡思乱想,而且别忘了,月底有薪水发。
而做生不如做熟,这种闲气争来作甚,不如归去。
“硕人,别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谭公子拆开了?”
全世界都以为他们知道别人的秘密。
“有人看见他载着金发艳女飞车。”
“他那辆车,仿佛似飞机低飞。”
“其实那时候,你同他也并不见得那么接近。”玛丽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们约数月见一次面,不知为什么,亲友同事统统以为我同他走。”
玛丽笑,“你总算不是个轻狂的女人,也并不招摇张扬,懂得保护自己。”
我不语。
“等你在回来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说:“我等着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声笑了,“彼此彼此。”她叹息。
南星如果肯传我炼金之术就好了。
周至恒在我百般无聊的时候来找我。
他说他要离开香港。
我倒是舍不得他走,这个人,做个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干吗?你那么爱热闹好胜,”我说,“到了外国的小镇,闷死你。”
“少为我担心,顾一顾你自己。”他也不是不关心我。
我不响。
“你应该跟谭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学他的口气,“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数。”
“别倔强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别暧昧,我甚至没有同你接吻过。”
“你跟了谭世民,大家都安乐。”
“我不爱他。”
他忽然问:“你可爱我?”
“有一个阶段,”我承认,“在似爱非爱之间,但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线。”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不,”我现在肯定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每个人都急于要知道他是谁。
“他已经走了。”
至恒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虚。我有种感觉,你会嫁给谭世民。”
“别乱说,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么会挑中我?”
“他现在存心冷你一冷,这些日子等你坐闷了冷板,知道他的好处,你们俩就会言归于好。”
我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热心?”
“我是喜欢你的,硕人。”
“我给过你机会。”
“我的理想对象不是你,硕人,我是一名穷小子,单凭着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会上是爬不起来的,硕人,我一直想娶个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惊讶,周至恒几时这么老实了?他这个心愿,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实上这个虚荣的城市里,不少老王老五都有这个想法,盼望将至之鸿鹄,直至憔悴。
我点点头,“人各有志。”
谁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会为任何不相干的人牺牲。
况且现在在地球上的风气不一样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机会与她的配偶白头偕老,此刻谁能保证什么?南星巴巴的抛弃一起来做个平凡的地球人,到头来反而被地球女遗弃,这条数怎么个算法?他不会那么笨。
“硕人,你怎么痴痴呆呆的?”至恒细声问我。
我摇摇头。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没精打采,到底是为了谁嘛?”他的声音有一丝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为了他。
“为了你。”我疲倦的说。
他太聪明,“不,不是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环,不出声。“至恒,少你一个朋友,也是损失。”
“总会有的。”
“有什么?”我抬起头。
“生离死别。”
我再也忍不住,哗的一声哭起来。
周至恒非常吃惊,“硕人,你怎么了?”
我借用他的一条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弄得他袖子上眼泪鼻涕不亦乐乎。至恒看得呆了,他说:“老天,原来女人哭起来这么丑怪,直情跟毕加索那幅立体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样,说什么梨花带雨,真是唬鬼,你看你,丑死了。”
话虽这么说,他取过纸巾来,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点真情。
“你为的是谁?”他问:“我见犹怜,哭得声嘶力竭,我以为你是女金刚,从来不哭,唏,我从来没见过女人哭,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着脸,呜呜痛哭。
周至恒来拉我的手,“说了这么多俏皮话,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以前你会为我笑得花枝乱颤。硕人,看开一点,像谭世民这种公子哥儿,城里还是很多的……况且他既然把你丢在脑后,你就算哭成一条河,也是没有用。硕人,你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女人,怎么到了要紧关头,还是勘不破?”
我的眼泪不住在指缝间流出来,连我自己都害怕,“至恒,”我泣问:“我会不会瞎掉?”
“眼睛已经像核桃,可怜。”
“我眼睛痛。”
“别哭了,”周至恒说:“再哭下去,连我都要哭了。硕人,你要是这么爱谭世民,就应该下死力去追他。”
“至恒,不是他呀。”
“别瞒我了,”他深深叹口气,“我都知道。”
“真的不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你别当我糊涂。唉,也难怪,他条件那么好,而且人也不错,他尚存一股天真,是别的公子哥所没有的。”
“你搞什么鬼,我说不是他。”
“我就要离开这里,硕人,这样吧,临走之前,帮你做件好事,我至多陪你去同他摊牌。”
“你真是瞎七搭八。”
“你到他家门去等他,”至恒一厢情愿的说下去,脸上一片向往,“最好下着微雨,你站在那几株紫藤之下,花瓣上沾着水珠,你面孔与秀发上也沾着水珠,他一出来,见到斯情斯景,立刻放弃身边庸脂俗粉,向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四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啊!”
他自己先感动得半死,大概是盼望有个痴女为他如此牺牲。
我却说:“这一幕镜头我很熟——对了!是尤敏主演的老片子《雪雁》,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当时尤敏在雨中等赵雷自酒吧间出来——咄,你这个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却被他引得嗤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太阳出来了,可惜眼睛鼻子嘴巴全哭肿了。”他逗着我的面孔看,“像非洲土女。”
我没精打采的说:“我的这个人,是等不来的。”指的是南星,怎么等?
他的家根本不在我们的太阳系,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个银河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至恒说:“恋爱中人的言语别有文法,不是我们可以明白。”
也许我想疯了,我想一个理想的对象至失心疯,于是在脑海中构思一个幻像,与他恋爱,而其实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我恐惧,我受刺激过度,摆不久了。
“硕人,你在想什么,面色都变了。”
“没什么。”
“这样吧,我一个人去与谭世民谈判,可好?”
“你省省吧。”我颓然说:“你做你的移民去吧。”
“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神仙,那里咬得着。后世人编这话来解嘲罢了。
而南星,他做‘人’也似做神仙,他干吗要来地球?
我奇怪他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有,但是他的长辈不肯让他再有越轨的行动。
我捧着头,烦恼得整个胸腔像是炸开来一样。
跟着一段日子,至恒要办许多琐事,他没有时间再来陪我。
我在家中,成日成夜穿着一套运动服,茶饭不思,蜷缩在沙发之中。
太阳升起来,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也没有失望。
我昏昏沉沉的过日子,原以为这个症候很快会得痊愈,事实证明越来越严重。
除了小三小四之外,也没有外人来看我。
当谭世民出现的时候,我很觉稀罕,但也没有欢喜之心。他蹲在我身边,“你大大的憔悴了。”
“别来惹我。”我侧转面孔。
“我见过周至恒。”
我把面孔埋在枕头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硕人,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不不,他无色无形无臭,只是一束电波。
“硕人,我去把他揪出来,我与周至恒都看不得你这样受人欺负。那一国的阿物儿,爱八哥,这事由我做主。”
“谢谢你,世民。”
“开始我以为那人是周至恒,周至恒又以为那个人是我,结果俩个人对了口供,才知道既不是他,又不是我。硕人,那人分明寻你开心,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中。”
我身不由几的点着头。
“告诉我,他是谁?他妈的,我们同你报仇。”
我猛摇头,不作声。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咱们俩个追你,你就抵挡得那么滑溜,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追你,反而昏头昏脑起来,你太没出息了。”世民责备我。
我有气没力,“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看,到今日还护着他。”
“世民,你们太难得了,不但不幸灾乐祸,还伸出友谊之手,我很感动。”
“真的,连我都同志恒说: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他孩子气的说。
我破涕为笑。
“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把你当妹妹一样,还不高兴?”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们是不可多得的。”
“出来散散心。”
“我无处可去。”
“到我公司来。”
“不行,我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这种光。”
“真倔强。”他说:“告诉你,有便宜不要使头。”
“这些话不要同我说。”
“硕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爱我?”
“当然我爱你。”我激动地说:“但我视你如兄弟姐妹。”
“硕人硕人。”他深深叹气,“你现在晓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难见真情,”我说,“我明白。”
“有什么事,一句话。”
我点点头。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楼。
他的车子停在楼下,右角车灯稀烂。
“世民,开车要当心,”我皱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这部车。”他又嬉皮笑脸。
“你看你。”我摇摇头。
他坐进去,车子飞驰而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类车,座位卡死身子,动弹不得,车还像子弹,可以洞破空间。
现在?我抬头看向天空,是黄昏了,呈浅灰紫色,一轮上弦月淡淡的挂天空,并不真实,像文艺电影的一部场景。
我坐在停车场里不动。
司阍的亭子里挂着一架小小的手提无线电,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温柔的女声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抬头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个月空气调节费千余元。
我低着头又坐了许久。
南星告别至今,足足一个多月。
我也很应该收拾旧山河。
“硕人!”
我转身,“玛丽,”我讶异,“你怎么来了?”
她手里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来看你,你这个人,怎么瘦的这样子。”
“来看我?”
“做一顿晚饭给你吃,”玛丽叹气,“你叫我担心。”
“谢谢你,玛丽。”
“你在公司也没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楼,“人人都有家小走不开。”
“你要当心身体,大热天时,人都烤熟了,一下不当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惭愧,低头不语。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干嘛?告诉你,像咱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经不得摧残,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钥匙看门。
她一推门,“哗,这不成了狗窝了?”
放下小菜,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我收拾。
“你为谁这样作践自己?人家正快乐逍遥呢,我今夜就替你找个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摇摇头,“我快没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边咒骂一边叹息--“做你钟头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躺在沙发上,冷冷清清。
她在厨房做饭,兴兴头头。
忽然我想起西厢记中那节‘油葫芦’:“今日个玉堂人物亲近,这些时又坐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离魂倩女,怎生地掷果潘安。”
真正魂为之销。
唉。
玛丽端出菜色,“看你,长嗟短叹的。”
“吃什么?”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戏。”
“玛丽,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活不到八十岁的。”我叹口气:“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岁吗?”玛丽讶异。
我摇头,“不,并不。”
“那就是了。”
“玛丽,做人真的没有意思。”
“吃奄列吧,谁也没有告诉过你做人有意思。”
我把鸡蛋塞进嘴里,唉的一声,像一块蜡,真不知是奄列辜负了我的味蕾,还是我的心情辜负了好食物。
“我觉得太寂寞。”
“哦闭嘴,硕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杀?”玛丽问:“尽管不流行,还可以一试。”
“我没有胆量。”
她大笑起来。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么样的安慰?我来说你听:硕人,你太没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难为你长了聪明面孔,却是一副苯肚肠,白白被人利用,这么美,运气却不见得好,替你可惜,别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没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说著玛丽自己先哭出来,“这番话万试万灵,说给阎婆惜与潘金莲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撑着头也禁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心绞痛。
南星听到这样的话,难保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是谁?”玛丽忽然问。
我禁不住说:“一个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带面具的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对什么人戴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