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烦,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球人作样板。”
“我找过。”
“你找了谁?”
“一个超级强国的政治家。”
“啊?谁?”
“我不能向你透露。”
“死相!”
“他也有很多的烦恼,我把我们三日来的思想交流全部记录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神经衰弱,有两个他在心中作谈话。”
“你看你捣的鬼。”我好奇,“他多数想些什么?”
“他认为作人完全跟作戏一样,需要好的剧本,庞大的制作费,优秀的导演,最佳拍档,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用中指与食指一扭,发出响亮的声音,“我知道,他是——”
“嘘,乔硕人,嘘——”
“还有,你还访问过谁?咦,做你真好。”
“我访问过一位最红的女演员。”
“哗。”
“她结过八次婚,今年五十岁,但仍然在追求真爱。”
我问:“你觉得她是否愚昧?”
“我很佩服她。”
“我认为她很可笑,”我说,“一个人做事要依年龄智力而为,维持一些童心固然好,但太过天真,真不敢恭维。”
他不出声。
“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不必对我圆滑。”
“你不也正在追求完美的感情生活?人家只不过比你大了二十多岁。”
“什么?”我跳起来,“谁同你讲我在追求完美的什么?”
“不必否认了,我可以读出你的思想。”
“真卑鄙。”
“一个顶尖的科学家也这么说。他致力于一个方程式三十年,我一看就知道未知之X与Y是什么,顺口说与他听,他骂我卑鄙。”
“为什么?”
“因为他以后的三十年,变得无事可做,失去精神寄托。”
我呆在那里,然后大笑起来。
“所以不要为失意难过,只有失意才能衬出得意,只有黑色才显得白色可贵——”
我接上去,“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失败乃成功之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咄!这种道理谁不懂得,还要你教呢,见你的大头鬼。可是打击来的时候,不是理论上几句空言可以解决问题的。”
“为什么不找知心的朋友谈谈?”
“我没有知心的朋友。”
“真奇怪,”他讶异,“你们地球人都这么说。”
“是的,其实没有如有朋友,只不过有些人喜欢与其他人在一起热闹,有些人不愿意。”
“你呢?”
“一时一时。”我说:“在得意的时候,我喜欢见朋友,不得意的时候,情愿一个人。”
他莞尔,“看来你没有什么朋友。”
我沮丧地,“这些年来,我没得意过。”
他哈哈地笑起来。
我抬起头,“你在什么地方,你是谁?你打什么地方来?太不公平,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想什么我却不知道。”
他叹口气,“你想拥有这种异能?”
我一怔,摇摇头,“不,我不要知道别人想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是客气点的好,保持距离。”
“连你爱人想什么,你也不想知道?”
“更不要知道。”我笑,“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他沉默一会儿,“你是一个有趣的女郎。”
“你自什么地方学来的中国普通话?”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你感觉得到而已,你是那个地方的人,就感觉我用那种语言同你交谈,就像你自言自语一样。”
“很奇妙。”我赞叹。
“谢谢你。”
“你在地球哪一角?”
他不答。
“来,说来听听。”
他不答。
“你长相如何?卖相可好?”我又问。
他还是维持静默。
“喂,你不能一躲了之,我要知道的事太多。你有没有点铁成金的本事?你的心像不像小王子?你的基地设备如何……喂,南星七号!”
我在脑中搜索他。我有种感觉,我知道他在那里,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只不过他不一声。
门铃响,我去开门。
小三小四欢呼,“表姐,我们经过这里,顺便看你在不在,请我们吃冰激淋。”
他们冲进来。
“干嘛没精打采?”小三问。
“我要失业了。”
“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好了。怕什么?”小四说:“这种事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没有啥子大不了的。”
我啼笑皆非,“战争也不过是发生在每个人头上的事,你怕不怕?”
他们取出冰激淋汽水做苏打吃,一边笑一边劝解我,“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我心念一动,“最近发明些什么?”
“电动滚轴溜冰鞋。”
“多原始,外国早有了。”
“但香港没有。”小三挺挺胸。
“用什么发电?”
“汽油。”
“汽油搁哪里,扛在背上?一升走几公里?重都重死人,弄得不好,炸起来。”
小三小四顿时没了胃口,“全给表姐说中了,这些技术上的问题,犹待一一克服。”
我忽然听到一阵嘻嘻笑。
我立即呼召他:南星七号,我知道你在那里,快快回答。
他没有回答,我有点生气。
小三小四躺在沙发上,空气中洋溢着他俩身上的汗味,我觉得有种安全感。结婚生子真好,一晃眼孩子这么大,可以聊天可以解闷,且又永远忠心,一家子的关系才是最密切的。我随即想到自己也是别人的孩子,却一年不会一次家,顿时笑出来。
人,既来之,则安之,总要活到最后一天,曲终人散。
南星客,你会不会觉得地球人的无奈悲哀无助?
我把一只沙发垫子压在半边面孔上,本来是假寐,后来听到小三小四俩个家伙扯起鼾,不知怎地,满怀心事,居然也堕入梦乡。
做了许多毫无新意的恶梦,睁开眼睛,听得小三小四在淋浴,一边哗啦哗啦的唱歌,小四在开了唱机,对牢镜子跳舞,我看他们朝气十足的样子,顿时把世上不愉快之事忘却一半。
“吓死人。”
“嗯?”我扬一扬头,转头去找说话的人。
“你们的梦真是吓死人。”
是南星客,他回来了。
“什么吓死人。”我说:“别装胡羊了,这些梦全是你们在装神弄鬼,是你们把恶梦传入我们脑袋。”
“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梦。”
“多单调,我们纵有千般不足之处,却还能做梦。”
“你做梦的当儿,碰巧我的波段切入,碰到那些有情有节可怕的想象,吓的我一身冷汗。”
“是吗,我做梦做到什么?”
“你忘记了。”
“一干二净,这是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的原因,我们的记忆很短,”我叹口气,“不太记恩,亦不记仇。”
他默然。
小三小四用大毛巾擦着头出来。“表姐,你同谁说话?”
“我?我没有,我自言自语。”
“表姐,工作丢了再找一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太好强太紧张。”
我点点头。
他们挽起带来的包包,“表姐,谢谢你招待,我们先走一步。”
“你们去哪里玩。”
“的士高。”他们笑。
“啊。”
“表姐,振作点,给你发明一件新的玩意儿解闷如何?”
“我要一种飞行器,可以使我振翅高飞,永离浊世。”
我舞动双臂作飞行状。
小四笑:“如果不是你,表姐,我会劝那个人二十六楼跳下去,那真的可以永离浊世了。”
我白他一眼,“乱讲。”
“表姐,别胡思乱想,改天再来看你。”
我送他们出门。
“你的人缘很好呀。”
我笑一笑,“你真认为如此?”
“与你接触的人都不讨厌你,他们心里喜欢你。”
我想一想,到了二十五世纪,如果人类真的可以截收对方的思想,那岂非天下大乱。
“不会。”
“为什么?”我扬一道眉毛。
“这跟雷达及抗雷达器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时自然会发明一种过滤思想的仪器,只让可以公诸于世的思想给对方接收。”
我哈哈大笑起来,“天呀,太荒谬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更进一步的虚伪?”
“是。”
我拍着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号,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他来不及地说:“我也是。”
“你今年几岁?”
“我?岁数?我没有岁数。”
“你会不会死亡?”
“不,我们不会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说:“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他有点无奈,“是。”
“你岂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脱口而出。
“不,我的记忆中资料每经一端时间,必须注销。”
“你们跟电脑一样?”我不明白,“没有用的资料便抹净……那活得有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我脑中充满了毫无用途但对我来说却珍贵不过的记忆:十二岁生日哥哥送礼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约会,求职成功;大学毕业……都给我生活增添温情,我才不愿洗掉这种记忆。”
“但这是浪费。”
“什么叫浪费?什么叫值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当事人觉得满意,谁管得了?”
又不响。
“你们是否生活在一个严格理智的社会中?”
他不作答。
“人类很冲动愚蠢,我承认在极端恼怒的时候,我也曾说过‘我要移居别的星球’这种话,但实在我并不讨厌地球。尽管许多人挨饿,许多人打仗,但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大约看过你们的城市。”
“你去过威尼斯?嘎?当潮水涨时你可到过圣马可广场?夕阳时的金黄荣耀可有给你至深的印象?每当我低潮时,我必然想起世上美丽的一切:婴儿的笑脸,毕加索的画,蒲昔拉蒂的珠宝,春日之草原,人类的勇敢固执——我们生命短暂?不要紧,第二代第三代无数的后代会被生下来继续我们的志愿。世界仍是美丽的。”我长长叹出一口气。
南星笑。“在低潮的时候想想远一点的事,未尝不是正确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丽?”
“你心中尚有许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电话铃响。
我去接听,欢呼:“世民!是你。”
“你怎么不办公?在家里做什么?”
“我要失业了。”
“出来玩,别担心。”他说:“那种工作又养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我看看表,还有一个钟头可供我妆扮。
南星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吃饭,跳舞,胡闹,随便那里。
“那个世民是谁?”又追问。
他开始像我的妈,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过他对我的思想追踪。我尽量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做人的快乐靠成就感相助。
大学毕业,工作上胜利,有异性追求,都属成就,都带来快乐。
我在淋浴的时候问:“喂,你只是感觉得到,是不是?你没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说:“地球人的裸体有什么好看?”
我放心了。
“你们的身体怎么样?”
“你问过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鱼般有无数触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认为最漂亮的一袭旗袍。
“你并不喜欢谭世民。”南星七号说。
“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我抢白他。
他没有声音。
我怕伤害他,连忙补充了几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个人,你呢?你是琵琶精还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许你只是我的幻觉,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这句话。”又自觉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乔硕人乔硕人,我真拿你没办法。”
我跟谭世民坐在豪华法国饭店里举杯喝香白丹酒的时候,心头着实宽了一点。
明天的忧虑自有明日当。
“你今天很美。”谭世民一点新意都没有。
跟不同的女人来同一个地方说同样的话, 是他的拿手好戏。
以前我总不肯答应他的约会,使他心痒难搔,越发要隔一阵来约我一次,男人泰半是这样。
“告诉我,今日何以给我这种荣幸?”他问我。
我据实而答:“今日肚子饿。”
“硕人,你几时老实一点?”
“你喜欢老实的女人吗?失敬失敬。”
“你总不替我留点面子。”他抱怨时倒有几分诚意。
我说:“别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捣蛋,又不像乔硕人。”
“你说做人难不难!”我大笑。
“隔那么一段日子不听见你那爽朗的笑声,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来。”
“人人都说你是花花公子,我瞧你活脱脱是五四时期的诗人。”
我打算在饭后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驶了出来,我们出海去逛一会儿。”
“海风腻答答的,改天吧。”
“硕人,我不会非礼你的。”
“我不是怕那个,只是不惯。你说我是土豹子也罢,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礼服站礼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欢,怪透了。”
“那么到我家去听音乐。”
“改天再约好不好?为什么这样难舍难分?”我诧异。
“我喜欢听你的怪论。”
“哦,”我点点头,“原来我有这个好处,我是个怪论专家。”
“硕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么样?难道怕了你会娶我?”我笑着说:“那么多女人都颠着屁股来讨好你,不少我一个,我们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扬眉吐气。”
“真正能够为我扬眉吐气的是我自己。”我说:“你少在我面前耍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侬死脱,不代表我为卿狂。”
“我这就送你回去。”他有点生气。”
“对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赌气,“踩我来自我满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门来任我糟蹋。”
肉麻。
什么?我问。
肉麻,乔硕人,你肉麻当有趣。
是南星七号的评语。
不管你事,我说。
谭世民送我回家。
落妆时有一丝失落。热闹过后,仍是落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么样?”南星讽刺的说:“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说虚假的讨好话,装出爽朗的笑脸,事后多么空虚?人家欢场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来?”
他听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号是地球人,他会长得什么样?相由心生,一定是个书呆子,架一副近视眼镜,对任何人都谆谆善诱,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当耳旁风……我笑出来。
“哼!”南星七号不服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带我到你的基地去参观一下,顺带亮一亮原形。”我说:“事实胜于雄辩。 。”
我睡不着,听录音带。
白光的声音唱出“……眼波流,半带羞,红的灯,绿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觉得自己真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歌声能另你这么高兴?”
“你不会明白,地球人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一本好的小说,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们高兴。”我转一个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恶梦,最好暂时回避。”我闭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