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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 page 6 作者:亦舒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阿玉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怎么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试——回家?找工作?跟龙到美国去?订婚?结婚?龙是一个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人,双方都并在那里,不知道几时才解决。

  而我呢?我相信命运,命运说: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过,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没人要,也无所谓。

  但是我却特别为阿玉担心,一块玉是一块玉。

  过了没几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咦,你怎么有空了?”

  “问你呀!”

  “问我?”我说。

  “你把那叫家杰的无聊家伙抛弃了,勾搭上一个医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诉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转意。”

  “谁,什么医生?”我大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阿玉哼了一声:“像家杰那种人!我当时就说,我没有办法,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死,也太难了,这年头,咱们女孩子并不吃那一套呢!我劝他,如果是装个样子呢,要块豆腐来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医学院最高,十三楼,就从那上头跳下来吧。他走了。”

  我一呆:“哟!阿玉,你这幽默是那里学来的?”

  “不用学,我见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来了。”阿玉笑。

  “说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问。

  “他死,他当然会去死,八十年后。”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这一段对话使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叫KT的医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点也不过份。

  这里人的嘴巴也太坏了,我几时有勾搭什么医生?我总共才搭了那么一次便车,人家也根本没有找过我,我也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真是天晓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还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么好处?

  这些人的嘴巴,没有根据。

  阿玉劝我:“阿瓦,这样子风流下去,怎么得了?”

  我说:“风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极有限。”

  “那医生!”

  “根本没有这个人!”

  刚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阿玉问。”

  我没好气,“是你那条龙。”

  “不会,他今天没有空,我去开门。”阿玉站起来。

  她去开了门,我可吓坏了,刚在否认说没“这个人”,现在站在门口微笑的,便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个人问:“请问阿瓦在家吗?我是KT,医学院的。”

  阿玉转过头来,脸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钻地洞!这死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站起来,阿玉看着我,笑了,一边说:“我劝你呀,还是嘴巴对着点良心好。”她翩然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的对着KT。

  KT把门关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流行这种幽默感?”

  “你是怎么会来的?”我问他。

  “我想起来了,来看看你,不可以吗?”他坐下来,“你不高兴?”

  “我根本不喜欢像你这型的人,脸皮这么厚,跟那天那个人差不多。你把人轰走了,自己跑来坐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而且最不喜欢医生,趁机把女病人摸来摸去的,讨厌!”

  他看着我笑了,你晓得,这KT有一种成熟,是别的男孩子所没有的。

  他说:“那么你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说说看。”

  我说:“要脸长一点的——”

  “哦,一匹驴子。”

  “眉毛要浓得秀气,鼻子要挺直,要瘦瘦高高的,头发只好有点鬈,嘴唇要薄——”我形容得很陶醉,“而且要沉默寡言,偶然笑一笑,那实要像月亮似的柔和,不要太耀眼。”

  他很有趣的看着我,仿佛我在念—篇新诗。

  我给他的神情气坏了。

  我说:“你这个人这么讨庆!有什么好笑?”

  “我不明白呀,高高瘦瘦有什么好?多不健康。”

  “那才好。”我说:“可以借他的牛仔裤来穿。”

  “我的天,就为了这个!”

  “当然。”我说:“所以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仍然微笑,后来说:“你形容的人,我倒认识一个。”

  “是吗?”

  “可惜已经结了婚,是我妹夫。”

  “是吗?”我又淡然问一声。

  “好像你不大感兴趣呢,我可以代你找一找。”他说。

  我笑,“那是想像中的人物,当不得真的。”

  “啊,你还有一个现实中的人物?”他感兴趣极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噜嗦?”我瞪起了眼睛.“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我叫KT。”

  “中文名字?”

  “陈昆添。”

  我嘘出一口气,“好俗气,还是叫你KT好了,”

  “可不是?我早说叫KT好了。”

  “你来干么?”

  “找你抬杠。”他说。

  “请我喝咖啡?”我问。

  “你上不上我家?我有一瓶很好的XO,可以根在咖啡里喝,我又有一只新买的咖啡壶,煮的是真咖啡,不是咖啡扭冲的。

  “啊,爱尔兰咖啡。”我笑,“你要灌醉我?当心我把你的XO全喝光了,到时穿心痛。”。

  “来不来?”他问。”

  第四章

  “当然来。”我说;“我去拿大衣。”

  我到阿玉房去,阿玉在看书,她头也不抬的问:“又出去呀?”我说:“嗳,那件红外套借一借。”她说:“这医生蛮好,比家杰高多了,他成熟。”我说:“是,我也有这感觉,仿佛他很可靠,即使把你的胸膛剖开了,也会负责缝起来。”阿玉说:“去吧,少噜嗦。”

  KT住的屋子很美,差不多有一半是在满以和小的一座平房,离市区约莫开十五分钟的车。

  “你的屋子?”我问。

  “哪里,父亲买下来的。”

  “所以,有个有钱老子,还真不错,你挂了牌没有?”

  “没有,现在实习。”KT说。

  “也快了。”我笑,“将来一年七千镑,当心那些护士把你吞了,可听过奥菲尔斯的故事没有?”

  他笑,那种笑是一个大人包涵孩子的笑,令得我很生气,但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煮起咖啡来了。

  这一间屋子是非常美丽的,装修很高贵,一件件的摆设,都是我喜欢的。我爱那张餐桌,白木的,没有油漆的。从大玻璃看出去,外头的雪是溶了,但是树枝光秃秃的,没有生气。

  咖啡真香。

  他把咖啡递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想结婚,真的,靠着一个医生有什么不好呢?一年七千镑,家里又有钱,伤个风也有人照顾。

  我一向太轻视男孩子了,不过因为是太看重自己,何必呢?这么辛苦的勾当,到底,个女人出来打世界是多么辛苦,若有一个好的男人,嫁了又有什么不好?结婚原是最简单的事。

  他的沙发套子是牛仔布做的,我坐在那里缓缓的喝着咖啡。

  “你可饿?”他问我。

  我抬头看他,摇摇头。

  他坐在沙发边,跟我说:“那一天看到你,我知道你是可以照顾自己的,但是我一眼看中了你,我马上跟自己说:‘KT,这是你的女人了,刁蛮、活泼、一双大眼睛,聪明机智、适应环境,随和但不马虎,KT,快过去搭讪。’”他摊摊手,“其实是一见钟情,你可喜欢我?”

  我偏着嘴笑,“我比较喜欢害羞的男孩子。”

  “我廿七岁,你几岁?”

  “廿一。”

  “很好。”

  “嗳,你别自说自话好不好?”我叫起来。

  “这叫自信。”他说:“你该知道。”

  “你要怎么样?”我有趣味的问道:“追求我?”

  “我?”他摇头,“我才不会像那个傻小子那么笨呢,追得腿都抽了筋,影子还没摸到,不不。”

  “你想干么?”我说。

  “我向你求婚。”

  我一呆,“什么?”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尖过。

  “向你求婚。”

  “但是我们才见了两次面——”

  “你考虑,我上楼去拿订婚戒指。”他飞奔上楼去了。

  我“霍”地站起来,妈呀,这飞来艳福我可受不了,这医生自己神经有毛病,我还是快快离开这个地方为妙,我的外套呢?我的皮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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