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呢?结果上了飞机,我付了两镑,舒舒服服的看了一场罗拔烈福演的新片《飞行员壮史》,她却累得金星乱冒。
她不能适应环境,她为了她的理想,一看见现实就手足无措,心碎胆裂,她有什么用。
她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帽子、什么鞋子,都是无懈可击的,走出来,她是时装杂志里的模特儿,一副波希米亚————是修饰过的,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可是看上去却自然之姿态,我是一个嬉皮,洗洁都要她催的。做人……多早晚是要去的,何苦像她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的。
把所有地方整理完毕,我把脏东西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呆呆的看着衣物在洗衣机内打滚,一件红色的毛衣,滚在内角,又滚出来了,五彩缤纷的,随着肥皂粉的泡沫转,很有一种奇异的启示。
大家都呆呆的坐着,有些人把报纸翻来覆去的看,我没有,我只是等洗净的衣服出来,然后把它烘干。
烘干以后,我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起来,放进袋子里,拿回家去。
起初到这种自助洗衣店来的时候,吓个半死,拿着一把角子,不知道怎么才好,现在应付自苦,只觉得相当浪费时间而已。
这一包衣服很重,我吃力的慢慢的把它拖回家。现在有了KT,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嚷着怪不我不让他帮忙,其实我也惯了,一个女人,要找男人,不外是想有点气力,没有几个人是懂得爱情的。这么些年来,我阿瓦没有找到过半个男朋友——司机有,小厮有,补习老师有,消遣的有,冤大头也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堂堂正正、身份平等、拿得出去、问心无愧的男朋友,所以我随得他们来来去去,来了无所谓,大家解解闷,去了更好,耳根清静,因此叫阿玉骂了又骂,骂了又骂。
KT是例外吧?阿玉也说他不错,叫我好好的小心他。怎么小心呢?也不过是听其自然罢了,叫我呵护着他,我还真没那么好耐心,当然我也没有精力跟他吵架,可是看样子我们还相处得不错。
把衣服包包拖到门口,阿玉来替我开门。
她在门口帮我忙,一边嗔怪我,“你这个人,什么来不及呵!忽然心急成这样子,干净起来了,连夜的收拾了整间屋子,还把衣服都洗了回来,以前出了虫,你还不理呢!”
我问:“你哪里去了?我怪心焦的,也没事做,只好做这些,你还怪我。”
“我煮了点心。来吃吧。”她说。
“是什么?”
“赤豆莲子汤。”她说。
“真的?”我就是馋嘴。
我关好了大门。看着灯光下的客厅,觉得力气没有白费。地方又漂亮又干净,这小屋子还是舒适的小屋子。
“你把功课都做通了?”她问我。
我一边吃一边答:“没做通也算了,只要考试及格,毕得了业就好。阿玉,说不定我要嫁人了。”
“嫁谁?”
“KT。”
“很好。”阿玉说:“他像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是的,我也是那么想,我也不小了,他既然有原则,有点钱,有学问,那就可以了。”
阿玉微笑,“你跟他结婚,我也很放心。”
“至少他没在我面前闹过笑话,他是罩得住的,是个读过书的人,我最怕是收到男人的信,英文信有文法错误,中文信有白字别字,我的要求又不高,只希望男朋友的英文稍微比我好一点,中文也稍微比我好一点,做人的态度也比我略进步一点,也就够了,我喜欢嫁一个事事叫我服贴的男人。”
“现在不是叫你嫁到了吗?”阿玉微笑。
“等嫁过去了,在享清福的时候,你再风凉我吧。”无说:“现在还嫌早呢。”
“嫁了就回家了?”阿玉问。
“嫁成功了,自然要衣锦还乡的,”我笑,“这也是学回来的,不作威作福干什么?等几时?”
阿玉笑,“你还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乡下来的,还到什么乡去?”
“叫你给看死了。那么我还是‘风流不在人知’吧。”我也笑。
“这还差不多。”阿玉说。
“现在又巴不得快点考试,考完试可以了一桩事,照咱们的成绩,断断不需要补考的,考完了就完了。”我说。
“是呀。”她叹一口气。
我茫然的说:“阿玉,我们三年同学。三年就这么过去了,觉也不觉得。”
她默默的收拾了碗盏,到厨房去了。
我很累,就上了床。被单是新的,躺下去特别的舒服,我也就心满意足。
这一觉睡得很长,是阿玉来叫醒我的。
我一看钟,都八点了,幸亏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出门的,匆匆忙忙打点好,就冲到门口,啊玉坐在驾驶位上,车子的马达“卜卜”的响,我连忙上了车。
要是咱们永远不老就好,永远在一起,天天一起上学,放了学上图书馆,然后回到这小屋子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们焉可以不老?我们弊在太多情了。
到了学校,又大忙了一天,我与阿玉双双的回家,吃香肠夹面包,喝着香片茶。
KT答应我今天来的。
有男朋友就是这样不好,心里面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一点不得轻松自由,牵肠挂肚的。好处是有了男朋友,可以有商有量,有什么重担,也能有人照应。
我看了看钟。
阿玉笑说:“你放心,他一定来。”
我说:“也不一定。”
“他是那种可靠的人,一言九鼎的。”
“但愿如此。”我说。
就说到这里,我听见KT车子的引擎响,他来了。这些日子来,连他的车子都熟悉了,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我一颗心落了地。随即又很可怜自己,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终于还逃避不了这种泥足深陷的命运,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以后又有什么好日子呢?想来想去,又想起那段百喻经来————没得到想追求,得到了怕失去,失去了又痛苦,于生时间,均无有乐,佛曰:人生唯苦为乐。得到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阿玉说:“你呆呆的做什么?还不去开门?”
她放下了茶杯,开门去了。
我转身看门外,KT不是一个人来的,跟他来的,是他的妹妹玫瑰。
玫瑰戴着一顶狐狸皮帽子,一张似笑的俏脸藏在浅灰色的皮草里,一件蓝狐大衣。她的美是动态的,不可逼视的。
我呆住了。
我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KT向我点点头,我十分的焦急,KT怎么可以把她带到这里来?
阿玉却很大方的说:“请进来。”
他们两兄妹进屋子,坐下,我去做了茶。
我呆呆的坐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呆过。KT坐在他妹妹身边,并没有跟我坐。
玫瑰还是咪咪笑着,然后我发觉,她是多么厉害的一个女人,而她这么厉害,却是为了维护她自己,没有人好责怪她。
我早说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大坏蛋,都是正人君子,算龙吧,他还大篇道理的呢,撇开他的道理不顾,他也没错,阿玉一早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愿者上钩。
我从来没有这样发过呆。从来没有。
KT非常的惊异。他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无所谓的人,自从认识他以来,什么都听他的,无所谓,现在忽然说了一句这么样的话,他就发呆,然而他一个人还是走开了。
我不是脾气好,我是懒得发脾气,找不到这么多情的对象,不如不发。
我先说话了,“你们来了,似乎应该打一个电话来。”
阿玉微笑,“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也空着。”
我见阿玉没叫我走开,坐在那里不动。
玫瑰说:“真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倒是我们家的福气——”
阿玉笑了,她很少笑这么美丽的笑,她说:“算了,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我跟龙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他要是来,我就当一个朋友似的招呼他,他要是不来,我未曾主动的找过他,你放心,他并没有金屋藏娇,这破屋子,是我跟我女同学合租的,咱们付着房钱,爱招呼谁就招呼谁,不爱招呼谁就不招呼谁,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有什么话跟你丈夫说去。”
阿玉说完站了起来。
我大乐,阿玉终于懂得做人之道了,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但见玫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那个笑脸僵在嘴角。
阿玉温柔的说道:“你请回吧。”
玫瑰轻轻的转过去,拉开了门,先走了。
KT走到我们面前来,他诧异的注视我们两上,他说:“你们访佛是一个人,她里面有,你里面有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阿玉淡然的说:“人根本是差不多的。”
KT说:“我明天来接你放学。”
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说:“我以为自己蛮聪明的,这下子全走了眼了。”
他的妹妹坐在车子里等他,他上了车,车子就开走了。
我关籽门,上了三重锁。
转身看阿玉,阿玉仿佛很疲倦的样子,她靠在沙发上笑了一笑。我想称赞她几句——这么快就把对方给打发掉了,还真不简单,才三言两语,就叫这现代王熙凤知难而退,连我阿瓦自命不凡,也做不到。可是见她这么疲倦,也只好闲嘴大吉。
“去睡吧。”我说。
她忽然说:“你的吉他呢?”
我迟疑的说:“多年没弹了,干么?”
“拿出来,弹个歌给我听听。”阿玉说。
“你要听什么歌?”我奇怪。
“去把吉他找了出来。”
我到床底下,把吉他盒子拉了出来,上面的灰倒是不怎么厚,我把吉他拿在手里,拨好了弦。
“来,点唱吧,要听什么?”我问。
“随便你,唱一个催眠曲吧。”她温柔的说。
我耸耸肩,唱了一支安眠曲。
她拍手,“很好,谢谢你。”
我又弹了一个《彩虹妹妹》,咱们俩合着拍子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终于累了,她打了一个呵欠。
“睡吧,”我放下了吉他。
她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拍拍她的肩膊。
我照例自己睡了。第二天闹钟把我闹醒的。七点半。
我披上晨褛,居然做了红茶,然后就洗脸刷牙,换了衣服。
我叫:“阿玉!阿玉?”
她还没起床。
我用毛巾擦干了手。
我走到她的房间,把房门一推开,我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可没有什么惊奇,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手。
过了很久很久,史出客厅,摇了一个电话给KT。
KT问我:“什么事?我刚准备出门呢。”
“你来一次好不好?”我说:“阿玉死了。”
他呆了很久,在电话那边,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说:“马上来。”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电话,走回房间里,看着阿玉。
我又坐了很久,门铃急急的响了直来在清晨听来是非常尖锐的。
我站起来去开门。
KT脸色苍白,“她在哪里?”
我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指了一指。
他跌跌撞撞的进房去。
他看了玉一眼,就转出来,打了好几个电话:警察局,医院……。
我摇摇头。
“朋友?”
“我。”我说。
“她家的电话地址你有没有?我要打一个电报。”
我摇摇头,“没有用的,他们不喜欢她,他们决不多花那个钱赶来看一张死人的脸。让英国政府办这件事吧。”
“真的?”KT问。
“真的。”我说。
“不要怕。”
“我没有怕。”我说:“你在怕。”
“阿瓦,我帮你理一理东西,你要搬家了,先到我那边去住几天。”他说。
也没徽求我的同意,他把我的空衣箱拿出来,把我的书本、衣服,都一箱一箱的装好。
然后警察,十字车都来了。
邻居们照例探头来看。清晨,他们都穿着睡衣,有些已经换了西装,牺牲着上班的时候。
我握住阿玉的手。
KT解释着他的身份、我的身份、阿玉的身份。
警察要问我问题,被KT阻止了。
然后他们把阿玉搬走,我握着她的手。
一个男护士很温柔的把我的手拉开,并且温柔的说:“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坐着,一会儿跟我们去医院,医生会给你镇静剂。”
“我不怕。”我淡然说。
没有人睬我。
他们急急忙忙把阿玉搬出去。
没有遗书,他们说,什么也没有。
KT扶着我。
我们锁上了门,一起离去,KT把我的衣箱、包包杂物,都放在他的车子里。
到了医院,他们替我注射了镇静剂,并且吩咐了KT很多很多话。
KT把我接到他家里,我就睡了。
我真的是不怕。
奇怪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念学校里的功课,又缺了课,以后将不能缺课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是呆呆的。
每次睡得太多了,醒来总是呆呆的。
我在床上靠了很久,然后想起,阿玉已经死了,以后上学吃饭看戏,我得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有种无边无际的恐惧,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个时候,如果我可以哭一场,那种伤心或者可以消除一点,但是我哭不出来。我很为自己悲哀,几时开始,我已忘记哭的本能了呢?
我站起来,发觉自己在KT的家里.
对着镜子照一照,我的脸色是发青的,眼睛很肿。是的,到了我们这年纪,睡眠一不好。就像老了十年,我回头非得把这个发现告诉阿玉不可,但是猛地想了起来————阿玉已经死了。
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对着镜子。
我真是自私的,为了一个说话的对象,而勉强阿玉活在这世界上。她有她的选择,我应当尊重她的选择。这个世界不适合她,从来没有适合她。
KT进来了,他问我,“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
“肚子饿吗?我煮了粥,起来吃点如何?”他问:“有火腿,家里寄来的。”
我点点头,他替我披上外套,我们到厨房坐下。他为我盛好了粥,摆出四五色的小莱,我闻见很香,沉默的吃起来,吃了很多。
KT在一边说:“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看他一眼,我并没有伤心,他为什么看不出来,我并没有伤心,我只不过未曾习惯阿玉已经离我而去了。
“你也不要怪龙,也不要怪玫瑰,谁也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想不开……一切已经太迟了,龙已经回家去了。他后悔得什么似的,玫瑰与他,看样子也没有多长了,你不要怪他们。”
我为什么要怪他们?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以为阿玉是看不开?为情自杀的?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阿玉不是为龙自杀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