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笑,「你慢慢看吧,现在它们属于你所有。」
「信的主人,还可能健在吗?」
「我可以替你侦查。」
「让我先看完这些信再说。」
小郭说:「信已经发现,柜子也不用太息,我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张小姐一直把那叠信当宝贝似拥在胸前。
小郭想,女孩子倒底是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思想。
回到家,天快亮了,小郭累极而睡。
他深觉自己前生是一只猫,成日价懒洋洋渴睡。
中午才醒转来,回到侦探社,琦琦给他看今早送来的一张五位数字支票。
「张平沼夫人多么客气。」她说。
小郭点点头,亦表示满意。
「柜子真会叹息?你有没有听见怪声?」
小郭说:「或者是多年前一个女子寂寞的太息,收到书柜抽屉内,夜晚人静星稀时释放出来。」
琦琦惊异不定,「你在说什么?」
「亦有可能是张小姐听错了。」
「你竟没有查出根源?」琦琦意外。
「没有。」小郭摇头。
「什么,破不了案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
小郭似有遗憾,「谁叫我是郭大侦探。」
琦琦笑一笑,若是别人,她会怕他已被宠坏,但小郭不同,他只是自嘲,小郭有着非常可爱的性格,他情绪稳定冷静,不会轻易为人所动。
小郭问琦琦:「你喜不喜欢看爱情小说?」
「那是我终身之爱。」
「少年时期,我曾立志,要做小说家。」
琦琦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呵,会写字就有潜力成为小说家呀?」
小郭不语。
张永瑞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不能因她是位千金小姐就否定她可以拥有自已事业的机会。
小郭站起来,拨电话到张宅。
他最喜欢张永瑞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声音朦胧,像是在睡梦中被小郭吵醒。
小郭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些时候再同你联络。」
「不不不,郭先生,我正想找你。」
「什么事?」
「那些信……我看了通宵,没有法子放得下来,就像看一本极佳的爱情小说,我流下泪来,真没想到黑字白纸可以感人若此。」
小郭打蛇随棍上,「会不会增加你写作的灵感?」
「我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要想,马上动笔!」
「我没有信心。」
「不管好歹,先把它写出来再说。」
「郭先生,你认为我有能力把故事做好?」
「绝对有,赶快坐下来写,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
张永瑞似感动了,在那一头半晌不说话。
小郭想起来,「对了,书柜还有没有叹息?」
张永瑞答:「即使有,我也听不见。」
「我想问你要那个短篇的原稿,我认识几位大编辑,他们对文章的鉴赏有极准的眼光,也许愿意采用你的小说。」
张永瑞又沉默了。
小郭看不到她的表情,便说:「我没有得罪你吧,或者,你根本不在乎发表与否,也许,你已决定自创出版社。」
「不不不,郭先生,我太高兴了,我马上把原稿送来,这是我梦想,谢谢你。」
张永瑞亲自送稿上侦探社,喝了一杯沙滤水,走了。
琦琦说:「她有一股优雅的气质。」
小郭完全同意。
她不应该游手好闲地浪费时间才华。
小郭替她把原稿交给一个熟朋友。
那位编辑立刻来电话,「谁写的?」
小郭说:「我。」
「你?」朋友大笑,「你连便条都写不出来,这篇小说肯定出自女性手笔,手法非常清新,看事情的角度也够新颖,我们决定在下期刊登,稿费从优。」
「喂,预告登大一点。」
「你是她的经理人?」
「可以说是,她打算做长篇。」
「你跟她说,好好写,慢慢来,希望很大。」
放下电话,小郭欢呼。
这不算锦上添花吧。
张永瑞只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
看得出大学毕业之后在家无所事事,对父亲的生意不感兴趣,又不耐烦到外头找工作,生活肯定无聊。
幸亏热爱写作,小郭可以猜到她已经写了不少作品,他会劝她拿出来发表。
过了一天,小郭应邀到张府喝下午茶。
张永瑞正埋头苦写,看到小郭,放下她的笔。
她笑说:「坐在这张书柜之前,好似特别有灵感。」
小郭笑,「会不会是心理作用?」
张永瑞也不能作实回答,她指一指桌上大叠手稿。
小郭惊呼:「哗。」
张永瑞怪不好意思,「我自高中起就爱乱写乱写,全是幼稚的垃圾。」
小郭看她一眼,多么奇怪的谦逊,他不知道垃圾还分高深及幼稚。
「你的长篇进度如何?」
「顺利。」
小郭坐在她写作的位置上,拿起笔,忽然觉得一股冲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自心中冲出来,化为文字,全部都写出来。
小郭诧异,真有灵感这回事?
真是这张书柜作祟?
小郭连忙站起来,此刻他又不愿做大作家了。
他自张永瑞处取走两样东西。
一是那叠手稿,二是书柜的发票。
手稿交到出版社,他的编辑朋友一时看到这许多派得到用场的作品,几乎没感动到落下泪来,最近稿源困难,令他头痛,这下子小郭成为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
接看,小郭拿着发票,找到本地一间拍卖行去。
一进店门,他看到许许多多趣致的假古董,包括假的留声机,假的大花瓶,假的檀香木屏风,假的明朝酸枝椅……
小郭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假的东西堆在一间货仓里,不禁大乐,这些假的玩意儿,用来配人的虚情假意,再好不过。
他按一按柜台上的唤人铃。
半晌,一位少女出来见客。
她向小郭点点头,直觉不信他是一名顾客。
小郭出示发票。
她笑,「货物出门,恕不退换。」
奸商。两个同龄少女,张永瑞却如此天真,可见环境造人。
「我不是来退货,我来查货源。」
「货源全部正当。」少女对答如流,
「发票上所示书柜,还有没有存货?」
少女接过发票,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小郭跟她走。
小郭跟她走到货仓里角,抬眼看去,呆在当地。
足足有十来廿张同类型如不是一模一样的书桌被东歪西倒地扔在那个角落。
少女问:「你喜欢哪一张?」
小郭目停口呆,好家伙,它们都会叹息,都能提供灵感?
「挑中了,告诉我,我们三天之内可以帮你髹上新漆,保证看上去像十八世纪瓜地尼尼的杰作。」
天!
「售价特廉。」少女补上一句。
小郭过去拉开其中一张书柜的抽屉,嘿,照样有音乐盒子乐声叮叮咚咚响起。
简直同张永瑞张大小姐那个一模一样。
小郭低下头去找机括。
少女又笑说:「弹簧在这里。」
一按之下,檐边暗格跳出来。
小郭几乎没破口大骂。
小女说:「为了增加顾客趣味,我们会往暗格内放一卷仿古手稿之类。」
小郭一阵晕眩。
「最受欢迎的是藏宝地图。」
小郭忍不住问:「手抄本情书呢?」
少女一征,「我们倒没考虑过这个,太费工夫了。」
「没有情书?」
「你要是想令女朋友惊喜,可以自已动手,」少女耸耸肩,「你慢慢挑选,我还有顾客。」
小郭为之气结。
这么小就这么滑头,真没想到。
小郭有点黯然。
原来不是真的
慢着,好像又似真的,不然的话,情书从何而来,叹息从何而来?
啊,凡是世事,人信是真,便是真,人信是假,便是假,有一个很玄的说法,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郭静静离开了拍卖行。
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小郭肯定张永瑞的写作天份真得不能再真。
文艺春秋杂志一连三期选用了她的小说。
编辑替张永瑞改了一个笔名,无论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她马上引起读者注意,再过三个月,小说结集出版,立刻销了三万本,这样的数字,对新人来说,简直是奇迹。
小郭看到一颗文坛新星诞生,开心莫名。
张永瑞仍然温柔随和,但举手投足间多一分自信,她与小郭已成莫逆。
她仍然在那张书柜上写作。
永瑞说:「坐到别的地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的长篇小说快要脱稿。
先睹为快,琦琦先看上半部,不知恁地,一边看一边流泪,小郭怕伤怀,不敢拜读。
他心底下觉得永瑞很伟大,她拒绝让她的身份干扰她的事业,愿意痛下苦工。
很多家里有点恒产的女孩子,光是喝喝茶逛逛时装店,已经去掉一辈子。
一日琦琦说:「张永瑞讲,她迷信得很,她说她所有的灵感来自书柜的一格抽屉。」
那里有这种事。
新长篇出版那日,文艺春秋在张府开派对庆祝,小郭也去了。
张永瑞说:「小郭,我有份礼物送给你,跟我来。」
他俩走上小起座间,女仆迎面而来,「小姐,老爷有电话回来。」
永瑞英说:「小郭,就在书柜上,你自己去拿吧。」她转身去接电话。
小郭只得一个人走进永瑞的起座间。
礼物用小小盒子装着,包装得极考究,他拆开一看,是只金表。
「太名贵了。」小郭自言自语。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叹息声。
小郭手一松,金表险些落地,「谁?」
没有人。
但是光天白日,小郭明明听见那声太息,且觉察到声音中有莫大安慰。
「你是谁?」小郭问。
没有回答。
「你可是张永瑞的灵感?」
静寂一片。
小郭说:「假如你是的话,请继续帮张永瑞写一百本好小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永瑞的声音:「小郭,喜不喜欢那只表?」
小郭先对木书柜说:「不然读者们不放过你。」然后转身对永瑞说:「太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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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同事们抬起头来,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日宇笑说:「正是吊颈都要透透气。」
坐在她旁边的金汀问:「今天吃什么?」
「什么不一样,来来去去那几种饭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说:「如此克已复礼,为的是什么呢。」
日宇马上回答她:「薪水。」
「还不够买时装哪。」
「省些用,小姐,欲望无穷。」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软的脖子,然后站起叫办公室助理出去买午餐。
回来的时候金汀接了一通电话,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异性打来的,她开头是意外,随即是惊喜,最后欢欣地挂上电话。
金汀同日宇说:「我有约。」乐得飞起的,一把取过手袋便扑出去。
日宇看着她背影,这种最后一分钟约会,不去也罢。
日宇是衷心这么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找她赴当天的午餐约会,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绝他。
但此刻说出来,好像妒忌别人似的。
明知做候补也去,可见金汀有一颗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记得本市年轻男女比率为一点四比一,可见男多于女,为什么妙龄女子都那么心急?
午餐盒子来了。
日宇打开纸袋,粗糙滥制的熟食都有那股旧抹台布似的味道,日宇一闻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摇摇头叹口气,再捱三两年,肠胃就报销。
这么大的牺牲,代价卑微。
咦,日宇看到饭盒边有一只小小透明塑胶袋,里边装着几块饼干。
这是什么,吃饭盒送饼干?
她打开塑胶袋子,取出饺子型饼干,呵,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唐人街中华料理店里的幸运饼干,很松脆,带甜味,捏开来,里边有张小小签文式字条,简单地说出吃饼人那天的运程。
怎么,日宇想,这玩意儿难道流行到本市来了?
她拆开其中一块饼干,摊开字条,它说: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日宇笑了。
她把其余三块饼干放进抽屉,吃两口饭盒子,扔掉它,一边内疚,因为非洲不知有多少饥民,而她,浪费大好食物。
金汀在两点半才回来,脸上带一种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么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没有碰到与她终身大事有关的意外。
回家,淋过浴,也就浑忘了这件事。
八点半,日宇刚想听音乐,她挑出心爱的唱片。
楼上开始发出敲凿声。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这个缺点,每个新住客都似发了财,搬家非大肆装修不可,这户人家赶着入住,晚上施工已经有一两个礼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扰。
每晚到十一时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头往上看,只见上两层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工人吆喝声。
他们想怎么样,把大厦拆掉重建?
日宇决定上去看看。
她穿着便服,取过锁匙,出门,走两层楼梯,便到了十八楼甲座。
这一座面积相当大,约是日宇公寓的双倍。
她在门口张望,大门并没有关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墙已被拆卸下来。
日宇踏进一步,十分讶异,既然不喜欢这个间隔,何用买下来?
工人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工头过来,误会她是业主前来监工,笑说:「已经尽快在做了。」
忽然之间,身后有一把声音问:「还要做多久?」
日宇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但语气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头进一步误会他是日宇的伴侣,便回答:「下个月一定完工。」
日宇则直觉上以为他才是业主。
而他呢,见日宇一早站在屋内与工人说话,自然也有了错觉,以为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离开那间防空洞似公寓。
却又在梯间狭路相逢。
日宇以为他故意尾随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好气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碍你吧。」
回家?他的家还在装修中呢。
日宇说:「拜托拜托,请他们早些收工,我们这些可怜的邻居都快要疯了。」
「什么?」那年轻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问:「你以为我说得不对?」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
他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日宇想起来,「怎么,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楼。」
「原来是一场误会。」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这幢大厦?」
日宇点点头,「也是十六楼。」
「我在乙座住足两年。」
「我搬进丙座也有三年。」
原来邻居面对面住上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面。
日宇掏出锁匙开门,「再见。」
他也说:「再见。」
说也奇怪,装修杂声噪音忽然停顿,日宇觉得做再世为人一样。
她倒在床上松口气。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日宇碰到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犹疑一刻,只向他颔首,却不与他交谈,她甚至连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宇冷淡,其实是害羞的一种表现。
到了公司,照样埋头苦干,金汀同她说:「你的精神好像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