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情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
为着出入自由一点,小丰稍后决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并不反对。
小丰说:「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岁。」
施太太问:「你不打算结婚?」
「没有理想对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顾有个伴,总比独身好。」
「你放心,」施丰笑,「我会照顾自己。」
她把台灯小心翼翼带到新居去。
小小公寓里有一间书房,不设顶灯,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这盏台灯。
小丰渐渐学会喝一杯来松弛神经,有时,她也在公寓内招呼异性朋友。
她没有爱上小林,但喜欢他说话风趣,外貌英俊。
他们因一次公事认识,第二天他便约会她,两人看过戏吃过饭,都有意思作进一步发展。
一天他如常送她回家,到门口,他抱怨:「你从来不让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小丰笑笑,「请进来喝一杯咖啡。」
小林很聪明,他选了书房那张安乐椅坐下,开了音乐,等小丰自厨房做好咖啡出来。
他想了想,伸手熄掉台灯。
只余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透进来,情调不知多么好。
小林洋洋自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跟着,台灯亮起来。
小林一怔。
怎么一回事。
明明已经关掉,怎么又通了电,小林再度按下开关,熄掉台灯。
他扬声问,「施丰,咖啡做好没有。等了大半天了。」
施丰在厨房回答:「我这是蒸馏咖啡,就好了。」
她还没讲完,台灯又亮起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它的灯光,好象比一般灯泡刺目。
小林哼一声,「你不喜欢我?好,我也不喜欢你。」
他蹲下,把台灯插头拉出来。
灯熄灭了。
小林得意地拍拍手。
他再次对台灯说:「告诉你,你可斗不过我。」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台灯第三度自动开亮。
小林吓坏了,他退至一角,瞪着台灯,插头明明悬空搁在地板上,与电源离得远远的,这盏灯不可能发光,这间屋子怪不可言,不能久留。
他转身想走,偏偏施丰捧着咖啡进来,两人一撞,咖啡泼翻在地。
「喂,」施丰惊问:「你怎么了?」
「我,我,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我先走一步。」
他满头大汗,匆匆拉开大门离去。
施丰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进屋内。
小林看见什么。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落在地上的台灯插头,怪不得灯熄了,她把它插上,书房登时大放光明。
施丰叹口气,早知不叫他进来。
没想到他坐到一半会得后悔。
自那天起,小林对她的感情明显降级,仍然非常客气,但已无亲昵表示。
施丰只得听其自然,不是每段邂逅都得有枝有叶,开花结果。
每天,她仍然在台灯下努力工作。
很孤苦的时候,她会对它说,「母亲说得对,我的天分同姑姑比,差了不知多少倍。」
做完工夫,她在灯下看爱情小说,她最喜爱的书有茶花女与咆吼山庄。
她也听音乐,一直到深夜,书房仍然轻轻传出细细碎碎的乐声。
施太太来看过她,说:「不错你这个窝的确很舒服,但还是结婚的好。」
施丰笑得弯下腰去。
半晌她说:「我有这盏灯陪我够了。」
施太太伸手摸一摸灯,「你并没有为施美宝找到伴侣,但是希望你会为我女儿找一位。」
「妈妈,它只是一盏台灯,不是月下老人。」
施太太瞪女儿一眼,「你知道便好。」
「每个人都忍不住对它自言自语。」
「它的历史悠久。」
「可不是,我得到它都差不多十年了。」
「如果你有个女儿,把它传给她,岂不好。」
施丰侧头想一想,「姑姑还有我们这班不成才的小辈,我们什么子嗣,甥侄都没有,我们才真正孤苦。」
施太太惋惜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一辈,故意回避姻缘,故意不结婚。」
「相信我,母亲,不是故意的。」
「家里多年没有婴儿的欢笑声,我们觉得寂寞。」
可爱温婉的母亲终于抱怨了。
施丰摊摊手,「不止我一人呀,咱们十一人当中,只有大表哥结婚生子,但离婚后,儿子也不跟他,且从母姓。」
「真是胡涂。」
施丰苦笑。
每次送走母亲,她都觉得累。
解释永远使人疲倦。
小林之后,她认识沈世雄。
世雄比小林木讷,施丰不大喜欢他,他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
他是她的新同事,两个人要合作做一个报告。
这样年纪,到图书馆去做功课,未免可笑,周末,她请他到她家书房工作。
皆因她家电脑储藏的资料比较齐全。
第一个下午,两人为了一个小问题,争执起来,弄得相当不愉快。
「到此为止。」
她请他走,并且喝冰冻啤酒消火。
第二个星期六,沈世雄又来了。
带来许多资料,证明是施丰的错,小丰更加讨厌他。
真笨。
她想用纸镇掷死他。
星期一,她向上司求换走沈世雄。
老板拒绝,「沈世雄很有实力,经过这段适应期,你会喜欢他。」
「永不。」
老板笑,「施丰,真的不能给你别人,请为公司设想,稍作委曲。」
施丰气鼓鼓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都不敢打趣她,怕她反面,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欢沈世雄。
当天晚上,小沈找上门来。
施丰去开门,见是他,说道:「我不记得约过你。」
他也铁青着脸,「我有话要说。」
施丰不得不接待他,「十分钟后我要出门赴约。」
他瞪着她,「你同老板说要把我换掉?」
「是又怎么样。」
「小姐,你不觉得你的偏见会影响我的声誉?」
施丰下不了台,叉着腰说:「你这个人难以相处。」
「我难以相处?」小沈长长太息,「只因为我没有学那些人那样天天带着花来向你献媚就叫做难以相处?」
施丰十分震惊,「胡说,我人缘好,他们喜欢我,你不得侮辱同事。」
「是吗,那么,为什么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施丰最受马屁?」
施丰耳畔嗡的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刻毒地批评她。
她定一定神,「沈世雄,请你马上走。」
「没问题,我可以求调,保住你那慈禧太后的位置。」
施丰双手颤抖,用力在沈世雄身后拍上大门。
她回到书房,开亮了台灯。
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脚发麻,才改变姿势。
她真没想到人看她同她看自己有那么大的差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好上司好伙伴,虽不致于英明神武,亦做得到公正廉明。
没想到沈世雄把她看得那么幼稚低级。
施丰气苦。
那一夜,一闭上双眼,就听得沈世雄责备她的声音。
她睡不着,在灯下发呆。
不知多久没失眠了,沈丰时常开玩笑地说她从来不怕睡不好,她只怕一眠不起。
台灯温柔的照着她,她诉苦:「他误会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台灯当然没有回答。
施丰又说:「他们对我有偏见,成功本身是最吸引的箭靶,全世界的人都想挑战我。」
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太自大太自怜,忙把灯熄掉,回卧室睡觉。
事情拆穿之后,施丰满以为沈世雄会向上级反映他不满的情绪。
他没有。
那天发完脾气之后,他好象更木讷更沉着了。
施丰找不到把柄,只得继续与他合作。
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事,连「你好吗」、「天气不错」都懒得敷衍。
你别说,也有好处,工作进度迅速。公司可不管他俩是爱人仰或是敌人,公司只看成绩,老板认为施丰与沈世雄是最佳拍挡。
一次,小丰无意中看到小沈戴着只米奇老鼠腕表,她纳罕了,照说,一个有童心的人可能是坏人,但偏偏他又这么怪僻。
一次世雄看到施丰案头有一整迭漫画书,也想,她不应该是个俗人。
计划到最后完成阶段,两人仍然僵着不谈私事。
傍晚,旅丰做了三文治,开一瓶白契安蒂,大嚼大喝,并不招呼小沈。
小沈受不了那香气引诱,掷笔而起,「我出去吃晚饭,半小时即回。」
就在这个时候,台灯忽然熄灭。
小沈一脚踏空,摔一跤,头撞在台角,「哎呀」,他惨叫一声。
旅丰冷笑,「走路都不会走。」
她听得小沈呻吟。
她放下食物,「你怎么了?」
他微弱地回答:「头上开了花。」
「我的天。」
施丰用力把他拖到客厅亮光处,一看,额角有血,她很镇静,扶他在长沙发上躺下,取出救护药品,检查过,发觉只是伤了油皮。
她问:「觉得怎样,撞得可厉害,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给我喝一口酒。」
施丰连忙斟酒给他,他一口喝尽,叹曰,「可救贱命。」
「你真的没事?」
「躺一会儿就可以了。」
她替他敷药黏膏布。
转头回到书房,看见台灯好端端亮着。
「你怎么了,」小丰轻轻问:「忽明忽灭,怪吓人的。」
恐怕日久失修,插扑什么的有点松,有空要修一修,毕竟四十年历史了。
表兄弟姐妹们的纪念品怕早已换了钱花得光光,只有这一盏灯,仍然伴着她。
古欧洲结婚戒子故意不用贵重金属做,就是怕当掉卖掉,用心良苦。
施丰说:「灯呀灯,我还未成家立室,可不准你退休。」
回去看沈世雄这家伙,老实不客气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丰倒是不怪他,真够累的,说起来仿佛老土之极,每一分成果都靠血汗换取,偏偏又是事实。
她看看钟:噫,都十点多了。
施丰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书房里的台灯,在这个时候,又静静熄灭,公寓内漆黑静寂一片。
天亮。
施丰睁开眼睛,她闻到咖啡香。
得起床准备上班了。
还没来得及记起昨夜的事,施丰便看见一个男人的面孔探进房门,她惊怖,失声尖叫。
「是我,沈世雄。」他也会尴尬。
「你昨天没有走?」
「对不起,」他搔搔头,「我睡着了。」
施丰只得用成年人的手法来处置这件事情,把昨夜统统在记忆里抹除,完全不提。
「你做了早餐?」
「我饿极了。」他赔笑。
这小子把人家的家当自己的家,宾至如归。
「你的头怎么样?」
「没事,血已止住。」
施丰伸一个懒腰,跑进厨房用早点。
感觉怪怪的,原来她未曾试过与父母以外的人在家吃过早餐。
小沈说:「今天可望结束整个报告。」
听了这句话,施丰惆怅起来,一个多月来冤家似朝夕对着,互相憎恨,只希望早日完成工作,可以脱离苦海,现在眼看报告可以面世,心里却生出一股寂寥之意。
人就是这么怪。
她添多一杯咖啡慢慢喝。
沈世雄忽然说:「施丰,我要向你道歉。」
小丰看他一眼,「算了,昨天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失血至死。」
「不,我的态度太鲁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丰已经听明白。
「我何尝不是。」她叹口气。
小沈笑了,「我们分头梳洗,下午一点钟见。」
小丰点点头,两个人到现在,总算有点了解。
这次送走沈某的心情不一样,这次她希望他会再来,并且打算予他较佳待遇。
她跑到书房坐下,喃喃自语:「人,真是一时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台灯忽然一暗一亮,一明一熄,连续三次。
小丰跳起来。
她瞪着它。
「你是在与我说话?」
灯不再有动静。
不能再拖了,小丰找出工具箱,把台灯插头打开检查。
呵,地线松掉了。
她用熟练手法把松脱部分上紧,试过多次,又开又关,证实台灯完全正常,才去梳洗妆扮。
小丰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沈世雄,可能会是她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人。
他准时来了。
小丰比平时沉默,两人如往日般苦苦工作,直到太阳落山,才大功告成。
沈世雄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小丰没想到他那么活泼。
她自冰箱取出一支香槟,开了瓶,斟出酒。
两人碰杯,庆祝成功。
只有他俩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不用对其它人说,老板已经付出薪水,视所有成绩为理所当然。
小丰坐下来,「老沈,谢谢你的合作。」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
他俩紧紧握手。
「交货之后我想放假。」
沈氏一怔,她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今天是第一次,故此他小心翼翼答:「好主意。」
「在这间小书斋里埋头苦战七个星期,真该散散心。」
「这是我所知道最舒服的书房。」
「是吗?」小丰有三分欢喜。
老沈忽然说:「特别是这盏灯,式样古老,有时亮,有时熄,十分有性格,同它的女主人一样。」
施丰笑笑,她已经修好了它,它不会再耍性格了。
「我们出去庆祝一下如何?」
「我来打电话订台子。」
施丰转进卧室去更衣。
沈世雄轻轻问台灯:「你一直都在这里照看施丰?」
灯不语。
「那一天,你故意为我制造机会,好让我打破僵局吧。」
它没有表示。
「你觉得我们的前途光不光明?」
它忽然熄了,隔三秒钟,又亮起来。
小沈对它说:「谢谢你。」
施丰探头进来问:「你跟谁说话?」
「这件裙子漂亮极了!」他终于赞美她了。
施丰走过去,在他面前转一个圈。
小沈伸出手,按熄台灯。
施丰说:「当心摔跤。」
「放心,我省得。」
台灯并没有自动亮起来。
它喜欢沈世雄。
红手套
平平同她妹妹元元说:「你知道家里一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
元元点点头,「我知道。」
「我唯一的忠告是离开他。」
元元默不作声,姐姐已经不肯多讲,整个情况令她厌倦,说真的也是,拖了有三年了。
平平与元元性格不同,平平坚强独立自爱,而元元优柔懦弱,两姐妹却长得一般标致。
平平当下说:「我不认为他这辈子会同他妻子离婚,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未打算这么做过,你白等了三年,要是愿意等下去,很快又另外三年。」
平平伸手叫侍者结帐。
元元恳求,她握住姐姐的手,「我需要你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