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太说:「好在没有穿同样的衣服,看上去怪轻佻的。」
吸引到注意之后,跟着而来的,往往是批评。
天下没有善意的批评这回事,当事人总会遭到某一程度的伤害。
过两日,阿姨故意趁她最忙的时候来追债。
玉林鬼叫:「讲好下个月还,你怕我逃走还是什么的。」接着又咕咕笑。
「我怕你赖债。」
「阿姨,那大衣才穿了半天就报销了。」
「活该。」
「给我打七折吧。」
「不可以,你投资失败,应负全责,谁让你专买这种无用的东西。」
「说得倒是正确无比,价值五安士黄金呢。」
「下个月一号说什么都要还给我。」
玉林忍不住叫苦。
挂上电话,犹自一脸笑意。
「章玉林?」有人叫她。
玉林抬起头来,她认识这位年轻人,他替她拉过门。
她向他点点头。
他说:「我叫朱志平,代表昆林公司。」
玉林礼貌的说:「你好,是过来开会吧。」
昆林与他们正在商议一个大计划,频频接触开会已超过三个月。
「我在想,」小朱说:「散会后可否请你喝一杯?」
「我?」玉林十分讶异,她同他根本不是同一组的人。
「愿意赏面吗。」小朱态度十分诚恳。
「好的,五点钟我在这里等你。」
他点点头,转身进会议室。
玉林仍觉奇怪,他好象相当注意她。
这时候有女同事过来问:「朱君同你说什么。」
「他要请我喝咖啡。」
女同事马上露出艳羡的目光来,「你真有办法,玉林。」
「我有办法?」玉林不晓得她说什么,「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女同事不相信,笑笑走开。
「喂,说来听听,他倒底是谁,」
「昆林的合伙人朱志平。」
玉林说:「呵,是他。」
「可不就是他,英明神武,年青有为。」
玉林笑笑,「只是喝一杯咖啡罢了。」
「把握机会,可以将一杯咖啡发扬光大。」女同事向玉林挤挤眼。
玉林嗤一声笑出来。
女同事说:「你确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职员。」
玉林一怔,「我办事也很用功呀。」
同事打量她,「不及你外型出色。」
「你们会改观的,章玉林的粉红时期快要过去,淡蓝色阶段快要来临,请密切注意。」
「会影响我们的眼福吗?」对方笑,「一向看惯你表演时装发型,可别令我们寂寞。」
她说完走开了。
玉林伸手摸一摸面孔,小朱这样的人,来约会她,就是为着她可观性强的外表?
十多廿年前,女性会为这个满足,但在今天,她们总希望漂亮之外,尚有灵魂。
玉林知道她一直可以使别人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优点有时会防碍她发展办事能力。
同事的好意变为讥嘲。
把握机会?
韦玉林到办公室来是做事,不是物色对象,玉林沉下气来,她会叫他们明白的。
玉林有种被冤枉的感觉。
机会当然要把握,但不是这种机会。
男人绝对不是机会。
再没有脑筋的无知少女到如今都应该明白这一点了。
所以,喝咖啡管喝咖啡,切忌节外生技,搞得不汤不水,玉林立定心思,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他们第一次约会并不顺利,五点正还没有散会,玉林有点尴尬,等他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等呢,又不好意思。
正在进退两难,小明笑嘻嘻带来一张字条。
玉林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约会改七点半,我来府上接你,朱。」
好久好久没有传纸条了,玉林笑起来。
她挽起手袋离开办公室。
在电梯里,一位女士迎面进来,她也穿着粉红色大衣,同款、短身、大领、窄袖,襟前一粒大纽扣,女士年纪不轻,淡红色的呢料更映得她脖子皮肤黄黄,脸上的妆也太浓艳。
直视太无礼貌,玉林连忙低下头看自己的鞋面。
那间时装店倒底来了几件同样的大衣?简直是不道德行为,那么贵的衣服来那么多,叫人怎么穿,
奸商就是奸商。
以后再也不买同类型不经穿的衣服。
回到家,卸妆淋浴,斟杯饮料看电视新闻,快活似神仙。
门铃骤响,她才想起约了人。
打开门,疲倦的朱志平走进来。
「救命,」他嚷:「有没有冰冻啤酒。」
玉林笑,连忙进厨房给他用了一品脱杯子斟出来。
他伸出手接过,捧着牛饮,一下子尽大半杯。
「那个会议极之冗长。」
他抹一抹嘴,「累死人。」坐进安乐椅里不愿意起身。
「肚子饿?」
他点点头。
「吃不吃肉酱意粉?」
「给我三大碟。」
「二十分钟即来。」
老实说,下了班解除武装,如非必要,谁还高兴往外跑。
玉林在厨房吐吐舌头,不久小朱便会发觉:章玉林只有一出拿手好戏:肉酱意粉。
但今日他吃得心满意足。
他说:「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玉林骇笑,「我竟不知你这样惨。」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有个家多好。」
玉林不置信,「独身生活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吧。」
小朱看了玉林一眼,「错,完全是因为没有遇上适合的人。」
「太挑剔的人活该孤苦。」
小朱笑一笑,「打扰了你。」
「为何忽然又客气起来,我还以为大家已是老朋友。」
「对,你上次看电影是多久的事?」
「看电影?」玉林笑出来,「五点半没下班,七点半要应酬,九点半,已经想休息,大概有一年没看电影了。」
「我们现在出去看戏。」
「买得到票子吗?」
「尽管试一试。」
玉林跟着出去,发觉小朱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精力一恢复,他就活跃起来,挤进人龙,抢得两张票子,却不是联号,当中隔着一个座位。
进了场,他礼貌地央求那位观众帮帮忙,让他与女朋友一起坐。
陌生人十分知情识趣,即答应让位。
自中学起还没有偕男生来看过戏呢,玉林觉得温馨。
电影好不好看不重要,它肤浅无聊粗俗重复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九十分钟后散场,玉林与小朱已经十分熟络。
小朱说:「小时候看电影简直带着崇敬的姿态,那是梦的工场:华丽缤纷多采多姿,现实生活中接触不到的美女俊男,豪华布景与外景,电影都可以满足我们,现在电影已经褪色。」
「先生,那是因为你长大了,看到许多不应该看见的纰漏,梦境失色。」
「我想也是,小时候偶像特别多,到今天,发觉他们也都是普通人。」
玉林笑。
「我还欠你一杯咖啡。」小朱依依不舍。
咖啡座挤得不得了,气氛却极佳,人声嘈杂,不方便谈话,玉林却很满足,她也不想那么快回家。
邻桌忽然传来争吵声,玉林转过身去看。
只见一位侍者低头站着,正捱骂呢。
一个女客尖声道:「这件大衣你陪得起?你做一年也买不回来!」
什么大衣这样名贵?玉林停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要命,又是那件粉红色大衣。
玉林对这件人人都有的大衣已经很厌很腻,实在不明为何还有人为之大惊小怪,当众失态。
待者只不过溅了两滴果汁在它领子上而已。
玉林摇摇头,穿不起不要穿,穿身上就不要紧张。
她听得小朱轻轻说:「你也有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玉林睁大双眼,他怎么知道?
小朱温柔的说:「记得吗,有天傍晚昆林与贵公司开会,我到得迟,进门就看见小伙计把所有的茶水往你身上淋去。」
「唉呀,」玉林十分尴尬:「都给你看到了。」
奶茶咖啡淋脏她的新外衣,她一点不介意,一句怨言都没有,立刻伸手扶起同事,小事化无,小朱看在眼里,马上同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豁达、善良、大方、漂亮,实在不可多得。
他趁玉林离去,替她拉门,因觉她值得尊敬。
过两天,他主动开始约会玉休。
这时候,邻座已闹得天翻地覆,部长也出来道歉,女客犹自发脾气顿足。
玉林不想再看这一幕闹剧,建议离去。
小朱担心问:「她会不会杀死那名可怜的侍者?」
玉林答:「我不认为她会,她没有枪,肉搏的话,不够男人力气大。」
小朱笑得弯下腰去。
幸亏他的女朋友只把一件衣服当一件衣服。
从那一天开始,玉林发觉柜子里的衣服在她心中地位显著下降。
月初,阿姨来看她,她忍痛签出现金支票,别过头,递上去。
阿姨讽刺她,「我有没有看错,你的手在颤抖,以往一掷千金,面不改容,今儿是怎么回事?」
「肉刺。」
「你会?」阿姨哈哈大笑。
玉林说:「已经穿掉半层楼了。」
「好了好了,不要还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来我看看。」
「在左边柜子里。」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颜色变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红色,经过干洗,转为虾肉色,渍子反而不明显了。
「这样的颜色我能穿。」
「阿姨,你尽管拿去用。」
阿姨问,「听讲你在约会。」
玉林点点头,嘴角不自觉绽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内,心中有数,女孩子说到意中人便是这个模样,看情形就是这位小生了。
「几时带出来我看看。」
「有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很普通的朋友,还未到见家长的程度。」
呵,这样保护他,可见是珍惜的。
阿姨还来不及说什么,玉林已经摊开报纸,指着一个广告问:「这层公寓怎么样?」
阿姨一看,不禁啧啧称奇,这是加拿大温哥华的跨国售楼广告,以前玉林认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会做这种投资,发生什么事,她居然注意这些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你几时转的性?」
玉林解嘲说:「我长大了。」
「很好呀,我们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实在不愿意长大,我情愿永远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怀着童真,为 点点小事雀跃,又为一点点小事哭泣,执着得要死,为所谓原则吵个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样的成年人是很讨厌的。」
「但是人成熟之后乐趣大减。」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会在时装公司的橱窗前赖着不走了。」
「我乐意作出经济实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预备组织小家庭,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逼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
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