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难得看见你穿七彩衣服。”通常她穿米色,上下左右都是米色,清爽是清爽了,到底素净老气一点,牛仔裤倒使她活泼。
她吊儿郎当的夹着一支香烟,手里拿一把计算尺,推来拉去,写下一个数目,一本正经的画着张统计表。
我说:“真正人人都会计算尺,就被你糟蹋成这样,你正经点不行?”
她放下香烟放下尺,抬起头来,“我原是很正经的,我样子是这样,心未必是这样。模样太正经了,说不定背后就男盗女娼,一点也不美。”她笑了,“欢迎你来,你坐。”
我在她床上躺下。
我说:“我是有事才登三宝殿的,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哥哥。”
“我不想谈恋爱,早过了那年龄了。”她一口拒绝。
“我大哥长得很好哩,不会辱没你的。”
她笑了,向我陕睐眼,“我真的不来这一套了。”她说。
玫瑰也长得很好,昨日在飞机场,多少眼睛看牢她,她也没什么打扮,不过一件芝士布的衬衫,一条芝士布裙子,多少女人穿这样的衣服,只有她特别,是她那恣意的态度吧,真是漂亮。
我说:“别自恃长得美,再过几年,也不过是老姑婆。”
她敛了笑脸,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不用过几年,现在就是老姑婆了,既然嫁不出去,也只好轻松点。”
我笑,“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玫瑰说:“女人是很奇怪的,二十三四岁时最急嫁人,过了那年纪,也就处之泰然了。我是个例外,我从来不想嫁人,只想找个好男朋友,然而这又比嫁人更难吧。”
“我大哥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说不定。”她又笑了。
“你还是要回去的?”我问,“还念什么呢?”
“叫我走到哪里去呢?”她说,“反正这世界到处都一样,我活着也不过是应个卯儿,我有自己的天地:拿一本书,向被窝里一钻,就极乐无比了。”
“没想到你这么个美人儿,这么寂寞深闺。”
她笑,“没法子啊,哪里都扰不到男朋友,有几个同学约我出去,随和的去几次,就疯言疯语起来,我想你这个小毛贼,老娘倒成了你们不花钱的粉头了,才不干呢。”
我白了她一眼,玫瑰就这样,多少女人黄熟梅子还卖青呢,她好好的一个人,却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熟朋友就知道她自嘲,陌生人当了真,谁敢惹她?男孩子一半是被她吓走的,不过那些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纵然这样,也有点可惜。
“我大哥好,”我说,“你一定喜欢。”
“常听你说起他,倒一直没有见过,也没有照片。
“这年头还用照片?”我说,“还相亲呢?你来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今晚就去。”
“今晚不行了,我要洗澡洗头,明晚吧。”她说。
“很好。”我说,“明晚七点你来,我们吃饭去。”
她坐到我身边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看你喜气洋洋的,快了吧?”
我坦白说:“快了,认得一年,还不结婚,等什么?像你们?你倒像我哥哥的性子,一般的怪痹,一般的挑剔,哪里去找个十全十美的人呢!互相迁就一下罢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如寒星一般的亮,她说:“我凡事迁就得太多了,这是惟一不能迁就的一样。”
我暗里叹口气。她这个怪脾气迟早坑了她呢。常人最自然不过的事,在她来说,都得勉强迁就。学习适应,哪得不痛苦?这些年来,真未见她舒意过。
“在外国也见过几个‘有可能性’的男孩子,但是我想到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也就淡然了,但凡谈恋爱,又费神又花时间。快乐,来来去去是那几个变化,痛苦,也只是几种,乏味得很,我又不用找饭票,自己便是饭票,干脆收心养性起来,也不觉无聊。”
“我知道你的要求,明儿你来吧,我介绍我哥给你。”我说,“我要走了,你休息。”
玫瑰拉住了我,“几个女朋友,我与你最谈得来,在外边,常常想起你。你有空,多来陪我说说话,过一阵子我走了,说不定几时回来,还不晓得见不见得了面呢?”
我听了有点难过,便啐她一口,“要不我死了,才见不到面,你咒我?”
她把我推出房去。我在门外大叫再见,便开着车走了。
人跟人讲缘分,我喜欢玫瑰。
到了家,我便说要给大哥介绍个女朋友。
大哥的态度比玫瑰还冷淡,我一向有种感觉,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再也错不了的,将来结了婚,就一人拿本书,坐着对看,自然就有家庭乐趣。
他说:“你那些女朋友,还是别浪费我时间了,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想着普通的事,大不了是打麻将嫁人比钻戒。”
我笑问:“你自己几管鼻子,几只眼睛?好自命不凡。”
他笑了,不出声。
“这次是玫瑰,错不了,你明天换套漂亮衣服在家等着,你一见便知龙与凤,不骗你。”
“真的?”
“大哥,你现在是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还搭什么架子呢?都四十岁了!”
他说:“好吧,明天等她。”
“这才是呢。”我说。
他会喜欢玫瑰。
我把家收拾得很干净,又指手划脚的指挥大哥穿衣服,他又不听我的,还照他家常的衣着。我忙着摆花瓶,他又拿起了一本书,靠在沙发里看了起来,仿佛要来的是一位老太太,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在七点钟,电话来了,应该是门铃,响的却是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去一听,果然是玫瑰打来的,她说有事绊住了,脱不了身,“不能来啦。”她说,“改天吧。”我骂她:“你这个没信用!”她说:“我陪父亲看胃病呢,千辛万苦找到的医生,现在什么钟点了?不看就得等到明天。”看医生事大,我只好放她。挂了电话,自觉没有面子,就气鼓鼓坐在大哥对面。
他问我:“怎么了?”
“不来了,我们自己吃饭吧。”
“啊?”他倒有兴趣起来,“不来了?很特别。通常要待我约她的时候才失约,表示高贵,这么第一次就黄牛,倒少有,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
“二十八岁了,叫玫瑰,也就像玫瑰。很放肆很漂亮,瘦长个子,不过身材很好,都是真的,没有假的。一双眼睛尤其美。没有男朋友,如今念到博士了,要找男朋友也更难。她抽烟、喝酒,不过也能煮几个菜,屋子收拾得干净。能说法文,懂穿衣服。网球打得数一数二的好,国文也是一等的。”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有照片嘛?”
“滑稽!两个人都要看照片!”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朋友?”
我惋惜的说:“就是这样才没有男朋友,男人都庸俗得很,都喜欢我这种笨人,玫瑰太聪明太能干了,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些男人,他们动动尾巴她就知道了,他们还有什么瘾?自然知难而退,就像空手道冠军,找个对手也难。玫瑰上天入地,什么不知道?那那些男人来想哄她?”
大哥笑了,“你瞎七搭八的乱形容一通!”
“事实!”
“我倒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我没有盲目的优越感。”
“所以我才叫她呀,改天吧,改天我再约你们见面。”
大哥犹疑,“真的似你所说那样?倒有点想见她了。”
“告诉你,”我说,“读的科目也与你一样:化学工程。”
大哥凝神了。
我暗暗的高兴。
但是再要约玫瑰,就不容易了。因为她父亲身体不舒服,她只好搬回家住。亲戚朋友争着请她吃饭,又有旧日同学,她又想到东南亚去旅行,总是没空。
我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你想怎么地?干脆与我一刀两断,以后也没有关系!”
“好好,下星期日!我不与家人吃饭,我们在哪里吃饭?”
“我们十二点来接你,到你家来请你,好了吧?”
她笑,“那么就这样决定。我是真忙。”
“我知道。”我说,“我亲自上门,你逃不了。”
我想这下子可没错了吧?”
眼看就是星期天。
大哥倒刻意打扮起来,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羊毛衫西装裤,漂亮得很,头发长了,不大像工程师。这样子一个人,又有这样的学问,玫瑰也没有什么抱怨了吧。
刚准备出发,又来一个电话,他去听了,一会儿沉着脸走出来,我急问:“不是玫瑰又说没空吧?”他答:“见了鬼!公司叫我上飞机场接两个人,推也推不掉。”
我一下子呆住了,真是巧啊。
“我去去就来,你替我重新再约。”他说。
“也只好这样。”我说。
“代我说对不起。”他飞也似的下楼去了。
我只好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跑上玫瑰家去。
玫瑰见是我一个人,也有点奇怪。
我把原因说明了,没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上。
她笑,“没关系的,总有见面的机会。”
我说:“有照片,要不要看照片?”
“好,拿来。”
我把一张照片递过去。
这一张照片已有几个月历史了,是生活照,模糊得很,轮廓还是有的,玫瑰看了很久,递还给我,她笑道:“像倒像了,你且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就是骄傲不好,目中无人,又不肯笑,爱皱眉头,从小不讨人喜欢,他不爱给太太小姐抱着玩。但是他长得好——你看过他照片,他没有娘娘腔,是不是?通常漂亮的男孩子最不好就是像女人,他没有这个毛病,他有别的毛病,女朋友像风车似的转,总没有理想的人,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样的女孩子,太难了。”
玫瑰说:“我一向就不喜欢‘人尽可妻’的男人。”
“多数男人是这样的呢,这个不行去追求那一个,没有死心塌地的。”我再补一句,“也没有多大的选择。”
“你哥是难得的。”玫瑰说。
我以推销货色的口气说:“所以介绍给你呀。”
“等他结了婚,你好早点嫁人是不是?”玫瑰笑。
“我再也不等他的,我家也没这个规矩,谁有对象,谁先结婚。”我爽快的说,“绝对没有自私的想法。”
“我只待假期快完,早日离开这班亲戚。”玫瑰叹口气。
“几时去旅行?”我问,“你不是订了旅行团?”
“就后天。”她说,“去散散心,不然又回去苦干了。”
“我的妈,你还见我哥哥不见?”我问。
她说:“见。”
“你几时回来?”我追问。
“两个星期后。”
“好,”我说,“就等你两个星期,反正大哥他也等了那些日子了,根本不在乎这十几天。
玫瑰忽然说:“我也等了很久了。”
“如今不是好了吗?双方一见了面,天下太平。”
“未必就是他。我这么大了,也见过不少男孩子,总有毛病,我自己并非十全十美,我知道,也就因为这样,想找个好一点的男孩子,崇拜他也好,尊敬他也好,反正找不到,渐渐死了这条心。”
“要求太苛刻。”我吁出口气。
“你想想,以我这样的年纪,难道去嫁个黄毛小子不成?又不高兴挨穷,自己也赚得了,再没有虚荣,不能老喝白开水,为恋爱而恋爱,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试得最多的,怕了。索性改变作风,求结婚对象,外国的留学生,不过两派,一派老老实实的读书,好是好,可惜木了点,没有出息,放了假就在家煮饭,老妈子佣人似的,没有男人味道,用钱每一个仙都算过,这种人,我看过不少。要不就另外一种,管吃管用管玩,家里有几个子儿,他们整天就飞车兜金发碧眼的女孩子,我也吃不消,跟他们玩,未必捡了什么便宜,吃了亏,招人笑,况且言不及义,面目可憎,更没兴趣。”
我笑了,“天下男人都叫你诋毁尽了,”
玫瑰也笑,“今年回来,每个亲戚都说:‘唉呀!看玫瑰多能干!’我是被逼能干起来的。谁不想嫁人,得有这个福气才行,无奈何,只好撑着读下去,这个博士是这样来的,你可别见笑。”
我罕纳,“你真想嫁人?有这么俗的想法?”
她笑,“我还有更俗的呢,说给你听,你就不睬我了。你道我的生活费打哪儿来?都是半工读的,奖学金只管学费罢了,饭还是要吃的,这些年来,雪糕厂、餐馆、酒店,哪种挨法也不要说了,发薪水的时候,不知道是哭好笑好,奇怪,一年年也这样过去了,心灰意冷,就羡慕一些太太奶奶们,真正各人头上一爿天。”
我说:“你现在不好了?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博士了,赚大把钞票,有大把前途。”
玫瑰说:“有什么用?做男人,还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这么老了,赚了钱去养小白脸不成?”
“好难听!你将来嫁了我哥哥,你不用养别人,只养我就行了,你可不要食言。”
她风姿绰约的摆摆头,笑了。
真看不出她吃过苦。自然,一个女孩子在外边,衣食住行都得照顾到,还不能生病,又要做功课,谈何容易,她一一做到,也就很难了。又没有男朋友,否则也有人看顾点,这年头,离了父母就不好。男友是讲运气的,运气不好,不如不要,我看玫瑰的运气并不好。
但是她不露出来,样样都是淡淡的,无所谓,来去都洒脱,以前的恶性子现在都转到功课上去。年年拿第一。
她低声的说:“我一辈子除了几个女朋友外。并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说话也没有人,更不用说诉苦了,我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苦,习惯得很,只是觉得不开心。”
“要开心是很难的,”我劝慰她,“你要看开点。”
“我看得很开。”她缓缓地说。
“家里的人还是在劝你结婚?”我笑问。
“嗯,他们也不是不容我,反正就是这种腔调。”
“来,我与你出去吃饭,我请你。”
我们在外面吃了一顿饭,我送了她回去,她站在门外向我摆摆手,这些年来,她一直是瘦瘦的,也就是这样,腰就很细,穿宽穿窄的衣服都好看。
大哥回来了,就打听玫瑰有没有不高兴。
“没有。”我说,“她问起了你,对你很有兴趣。”
大哥有点宽慰。他问我,“你没有说我坏话吧?”
“没有。”我说,“怎么会呢?不过把你那牛性子说一说,她还很欣赏的样子。”
“真的?今天真不应该去的,闷死人。”
“受人二分四,人家叫你去,你怎好不去?”
“我们几时再去见她?”
“要等她旅行回来,她说要去两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