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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与玫瑰 page 15 作者:亦舒

  “我明白。”我低下头,“是不是你不想与他们出去?”

  “不是,根本没有人约会我。”她耸耸肩,“可能看见我的样子已经吓怕了。你知道,小珉,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小孩,现在我是个精明厉害的职业女性。”

  “你?精明厉害?”我笑,“你?你?算了,绵绵,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傻气的小女孩。”

  “谢谢你。”她双目有点润湿。

  “就算你变了,那也是社会的错,而且我们需要事业女性。”我说,“别担心。”

  我们没有担心,我们出去买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发到她家里去,呵对,还有一个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绵绵的时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时还没有芝士饼,哈哈哈。

  来开门的是锦儿,T恤,短裤,长发。晒得红棕的鼻子,她竟这么大了,身材发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圆圆的眼睛似曾相识,这不是当年的绵绵?绵绵还未老,锦儿已经成熟了。

  我温和的问:“锦儿,记得我是谁吗?”

  她眨眨大眼睛,没认出来。

  我低声的笑道:“‘十包泡泡糖,珉哥哥,我将来嫁给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惊地瞪着我,忽然想起往事,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尖叫一声,马上逃进屋子内。

  绵绵笑说:“小珉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人家现在是少女情怀总是诗,黑暗时期已经过去,你偏偏还要刺激她。”

  “有什么关系?”我笑,“我总是她的珉哥哥。”

  绵绵的父母迎出来。

  我说:“伯父伯母,还记得我吗?”

  绵绵说:“考老人家的记性干什么?妈妈,这是小珉,记得吗?”

  “小珉!”伯母笑,“真的?长高了,怎么不约会我们绵绵?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我坐下来,还是那张沙发,沙发套子换过了,是米黄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衬得墙壁高高地,那几幅字画还挂在那里,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女佣人五姐倒一杯可乐出来。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还在这里!”

  五姐疑惑地看着我。

  “五姐,我是那个‘让小姐老晚不回来,有事没事等门等到半夜三更’的那个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呵呵珉官!”她失声。

  她老了,皱纹一条条刻得很深,都排在额头上,但是能见到她真是好事。

  “珉官,你又回来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绵绵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别噜嗦。”绵绵向我睐睐眼。

  我笑着耸耸肩。

  伯父拿出棋盘,笑嘻嘻问:“喂,小珉,这些年来,棋艺进步没有?”

  绵绵说:“爸,你放过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闷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赢你。”

  近大门的古老钟忽然叮叮噹噹的敲了起来,时间已经过去,缅怀是可以的,迷醉过去?不是我的习惯。

  这次回来约见绵绵,本来只是为了老朋友叙一叙,却没想到收获不止一点点,十年未见,绵绵的性格沉默下来,变为一个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业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独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认识的女孩子,我会毫不犹疑地约会她。

  慢着。

  现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转过头去相牢绵绵。

  她的目光恰巧与我相接,我们两人都一呆,忽然之间有了默契。

  这时候锦儿出来,她倚在大沙发的扶手上,闲闲的说:“珉哥,我希望你觉得惭愧,在我们这里骗了多少弹子与香烟牌子去,然后再与我们讲条件,与姐姐打电话时不骚扰就还三张……有没有?”

  绵绵说:“算什么旧帐?”

  “呵,这叫作旧帐?”锦儿笑。

  楼下一阵跑车引擎声。锦儿跳起来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问绵绵。

  “才不是,这样的男朋友不准进门,这是小东,开车子像开飞机。”绵绵说。

  没一刻小东上来了,锦儿早迎上去叽叽咕咕跟他说了许多话,我伸手出来,“小东。”

  “珉哥。”小东说,“欢迎欢迎。”

  他长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绵绵一家都是圆眼睛,俊俏得很。

  “我们将来有机会好好的谈谈,”他说,“我希望知道有关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饭,他赴约去了。锦儿也被男朋友约走。我与绵绵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轻人总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来插云,也幸亏有他们,否则岂非太寂寞?”

  “绵绵,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问。

  “有时候很寂寞。我老是觉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对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婚姻虽然古老,却是惟一可靠、理想、诚实的结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为一个女人,有什么必要随时跟男人跳上床——不过这样,如果她觉得是一种享受,又另作别论。”

  “返璞归真了?”我笑问。

  “嗯。我告诉自己,现在谁来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带点自嘲的语气,“什么都能做,会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没发挥的机会。”

  我静默着。

  “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没有,绝对没有。”

  “回来一个暑假是不是?”她转变话题,“什么时候回去?”

  “没一定,我又不是念书,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里不一样!”

  “令尊令堂还好吧?”

  “老样子,给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吃饭时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对他们不起。”

  “父母们总是这样,”绵绵说,“专在无关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们一点也帮不上。读书是咱们自己费的精神,恋爱全凭肉搏,工作凭劳力。”

  “看北斗星。”我说着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说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没有心看。”

  我犹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当老朋友。或者她认为幼时开玩笑性质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会自讨没趣。

  绵绵说:“小珉,出来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点点头,我需要时间考虑如何开口,到底不比得年轻的时候,想到什么做什么。

  于是我告辞。

  绵绵送我出门。

  我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你一定要来。”

  “知道。”

  “我来接你。”

  她微笑。我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中,很是松弛。

  无意中推开窗门,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陕眼。

  我看仔细了,可不是!为什么以前老是不发觉?

  我想也没想,便拿起电话打过去,来接电话的自然是绵绵,这是她私人号码。

  “这是小珉,嗳,看到了,在我窗门处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说,“多年来夙愿得偿。”

  “睡了吗?”我问。

  “还没有。”

  “你明明是睡了,对不起。”我说,“打扰。”

  “忽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绵绵,如果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会不会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老朋友出来走走,稀奇吗?”

  “不,”我冲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绵绵,你不反对?”

  她沉默一会儿。我心跳地等待。

  然后是她充满喜悦的声音:“不,我不反对。”

  我整个人飘起来,这四个字的力量大得无以复加。

  呵感情,奇怪的东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气里旅行两千哩。

  使人情绪高涨,使人彷徨低落。

  我说:“谢谢你,绵绵,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她说,“早点睡。”

  我会的,因为我已见到了美丽的开始。

  母女

  小四来对我说:“我母亲非常病重,要死了。”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说明一件事实,然后她坐下来,翻阅我的杂志,吸着烟。

  “什么病?”

  “年纪大了总要去的。”小四说。

  “你有没有请假陪她?”

  “我?我怎么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岁开始谁养过我,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死已经太迟了,死也死得不干不净,只好活下去。”

  “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情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干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

  “你的母亲要死了,你心中忧闷,我们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问。

  “谢谢你。”

  我们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们搭车到一个酒馆,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犹如喝开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错,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黑色头发。这种酒馆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个缺乏睡眠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苍白。

  一个外国男人前来搭讪,小四说:“三千一夜。”那外国男人摇摇头走了。她的母亲要死了,她还有这种兴致。她有好几天没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会悲伤。恨一个将死的人是困难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红,嘴唇煞白。

  她仿佛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个不幸运的女子。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个红颜,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红颜是活该薄命的,活该,谁叫她比别人长得好,长得聪明,长得能干。

  活该。

  “我想结婚。”小四说。

  “那么结婚好了。”

  “我想结婚,体贴的丈夫,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没有精力带大他们。看我,我就是一个没勇气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骗你,我多么希望可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真不骗你,迫真的,这哪吒真有一手。我没有勇气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我是一个失败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呢。”

  “叫他们去地狱好了。”

  “地狱要挤破了。”

  小四说:“听那首歌。”

  酒馆里的点唱机在播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小四说:“人们问我,怎么会跟他闹翻的,我告诉他们,是他不要我了。他们说,你脾气太坏。那一点也不对,那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只长而倒霉的故事,像亏本的火车客运公司。”小四哑声的笑起来,

  我向她举举杯。

  她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数十年,我与她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她尽了力来压逼我——这些日子压逼我是她惟一的娱乐,她还能干什么?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来,只有用掌打我,用嘴骂我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并且是个母亲,可怜的女人,活了那么久,足足六十岁,只落得我一个人给她出气,我好意思拒绝她吗?我真是恨她不争气,为什么她不给其他人几个耳光,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不怕她,她不怕我,因为我走不远。”

  “小四,你醉了。”

  “我极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过两次。第一次拼命说英文,又吐又呕。第二次是圣诞,我问人家:‘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去?’然后哭了。真是的,都是为一个人,可是他并不爱我,你说我寂寞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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