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根本没有人约会我。”她耸耸肩,“可能看见我的样子已经吓怕了。你知道,小珉,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小孩,现在我是个精明厉害的职业女性。”
“你?精明厉害?”我笑,“你?你?算了,绵绵,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傻气的小女孩。”
“谢谢你。”她双目有点润湿。
“就算你变了,那也是社会的错,而且我们需要事业女性。”我说,“别担心。”
我们没有担心,我们出去买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发到她家里去,呵对,还有一个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绵绵的时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时还没有芝士饼,哈哈哈。
来开门的是锦儿,T恤,短裤,长发。晒得红棕的鼻子,她竟这么大了,身材发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圆圆的眼睛似曾相识,这不是当年的绵绵?绵绵还未老,锦儿已经成熟了。
我温和的问:“锦儿,记得我是谁吗?”
她眨眨大眼睛,没认出来。
我低声的笑道:“‘十包泡泡糖,珉哥哥,我将来嫁给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惊地瞪着我,忽然想起往事,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尖叫一声,马上逃进屋子内。
绵绵笑说:“小珉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人家现在是少女情怀总是诗,黑暗时期已经过去,你偏偏还要刺激她。”
“有什么关系?”我笑,“我总是她的珉哥哥。”
绵绵的父母迎出来。
我说:“伯父伯母,还记得我吗?”
绵绵说:“考老人家的记性干什么?妈妈,这是小珉,记得吗?”
“小珉!”伯母笑,“真的?长高了,怎么不约会我们绵绵?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我坐下来,还是那张沙发,沙发套子换过了,是米黄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衬得墙壁高高地,那几幅字画还挂在那里,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女佣人五姐倒一杯可乐出来。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还在这里!”
五姐疑惑地看着我。
“五姐,我是那个‘让小姐老晚不回来,有事没事等门等到半夜三更’的那个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呵呵珉官!”她失声。
她老了,皱纹一条条刻得很深,都排在额头上,但是能见到她真是好事。
“珉官,你又回来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绵绵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别噜嗦。”绵绵向我睐睐眼。
我笑着耸耸肩。
伯父拿出棋盘,笑嘻嘻问:“喂,小珉,这些年来,棋艺进步没有?”
绵绵说:“爸,你放过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闷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赢你。”
近大门的古老钟忽然叮叮噹噹的敲了起来,时间已经过去,缅怀是可以的,迷醉过去?不是我的习惯。
这次回来约见绵绵,本来只是为了老朋友叙一叙,却没想到收获不止一点点,十年未见,绵绵的性格沉默下来,变为一个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业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独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认识的女孩子,我会毫不犹疑地约会她。
慢着。
现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转过头去相牢绵绵。
她的目光恰巧与我相接,我们两人都一呆,忽然之间有了默契。
这时候锦儿出来,她倚在大沙发的扶手上,闲闲的说:“珉哥,我希望你觉得惭愧,在我们这里骗了多少弹子与香烟牌子去,然后再与我们讲条件,与姐姐打电话时不骚扰就还三张……有没有?”
绵绵说:“算什么旧帐?”
“呵,这叫作旧帐?”锦儿笑。
楼下一阵跑车引擎声。锦儿跳起来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问绵绵。
“才不是,这样的男朋友不准进门,这是小东,开车子像开飞机。”绵绵说。
没一刻小东上来了,锦儿早迎上去叽叽咕咕跟他说了许多话,我伸手出来,“小东。”
“珉哥。”小东说,“欢迎欢迎。”
他长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绵绵一家都是圆眼睛,俊俏得很。
“我们将来有机会好好的谈谈,”他说,“我希望知道有关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饭,他赴约去了。锦儿也被男朋友约走。我与绵绵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轻人总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来插云,也幸亏有他们,否则岂非太寂寞?”
“绵绵,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问。
“有时候很寂寞。我老是觉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对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婚姻虽然古老,却是惟一可靠、理想、诚实的结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为一个女人,有什么必要随时跟男人跳上床——不过这样,如果她觉得是一种享受,又另作别论。”
“返璞归真了?”我笑问。
“嗯。我告诉自己,现在谁来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带点自嘲的语气,“什么都能做,会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没发挥的机会。”
我静默着。
“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没有,绝对没有。”
“回来一个暑假是不是?”她转变话题,“什么时候回去?”
“没一定,我又不是念书,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里不一样!”
“令尊令堂还好吧?”
“老样子,给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吃饭时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对他们不起。”
“父母们总是这样,”绵绵说,“专在无关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们一点也帮不上。读书是咱们自己费的精神,恋爱全凭肉搏,工作凭劳力。”
“看北斗星。”我说着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说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没有心看。”
我犹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当老朋友。或者她认为幼时开玩笑性质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会自讨没趣。
绵绵说:“小珉,出来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点点头,我需要时间考虑如何开口,到底不比得年轻的时候,想到什么做什么。
于是我告辞。
绵绵送我出门。
我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你一定要来。”
“知道。”
“我来接你。”
她微笑。我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中,很是松弛。
无意中推开窗门,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陕眼。
我看仔细了,可不是!为什么以前老是不发觉?
我想也没想,便拿起电话打过去,来接电话的自然是绵绵,这是她私人号码。
“这是小珉,嗳,看到了,在我窗门处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说,“多年来夙愿得偿。”
“睡了吗?”我问。
“还没有。”
“你明明是睡了,对不起。”我说,“打扰。”
“忽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绵绵,如果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会不会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老朋友出来走走,稀奇吗?”
“不,”我冲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绵绵,你不反对?”
她沉默一会儿。我心跳地等待。
然后是她充满喜悦的声音:“不,我不反对。”
我整个人飘起来,这四个字的力量大得无以复加。
呵感情,奇怪的东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气里旅行两千哩。
使人情绪高涨,使人彷徨低落。
我说:“谢谢你,绵绵,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她说,“早点睡。”
我会的,因为我已见到了美丽的开始。
母女
小四来对我说:“我母亲非常病重,要死了。”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说明一件事实,然后她坐下来,翻阅我的杂志,吸着烟。
“什么病?”
“年纪大了总要去的。”小四说。
“你有没有请假陪她?”
“我?我怎么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岁开始谁养过我,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死已经太迟了,死也死得不干不净,只好活下去。”
“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情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干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
“你的母亲要死了,你心中忧闷,我们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问。
“谢谢你。”
我们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们搭车到一个酒馆,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犹如喝开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错,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黑色头发。这种酒馆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个缺乏睡眠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苍白。
一个外国男人前来搭讪,小四说:“三千一夜。”那外国男人摇摇头走了。她的母亲要死了,她还有这种兴致。她有好几天没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会悲伤。恨一个将死的人是困难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红,嘴唇煞白。
她仿佛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个不幸运的女子。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个红颜,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红颜是活该薄命的,活该,谁叫她比别人长得好,长得聪明,长得能干。
活该。
“我想结婚。”小四说。
“那么结婚好了。”
“我想结婚,体贴的丈夫,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没有精力带大他们。看我,我就是一个没勇气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骗你,我多么希望可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真不骗你,迫真的,这哪吒真有一手。我没有勇气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我是一个失败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呢。”
“叫他们去地狱好了。”
“地狱要挤破了。”
小四说:“听那首歌。”
酒馆里的点唱机在播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小四说:“人们问我,怎么会跟他闹翻的,我告诉他们,是他不要我了。他们说,你脾气太坏。那一点也不对,那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只长而倒霉的故事,像亏本的火车客运公司。”小四哑声的笑起来,
我向她举举杯。
她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数十年,我与她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她尽了力来压逼我——这些日子压逼我是她惟一的娱乐,她还能干什么?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来,只有用掌打我,用嘴骂我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并且是个母亲,可怜的女人,活了那么久,足足六十岁,只落得我一个人给她出气,我好意思拒绝她吗?我真是恨她不争气,为什么她不给其他人几个耳光,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不怕她,她不怕我,因为我走不远。”
“小四,你醉了。”
“我极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过两次。第一次拼命说英文,又吐又呕。第二次是圣诞,我问人家:‘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去?’然后哭了。真是的,都是为一个人,可是他并不爱我,你说我寂寞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