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天天六点一刻起床,开水喉洗脸好大声,好了,现在我变懒人了,天天睡多一小时,你还想怎么?住你楼上,真倒了霉了。”
我想:住她楼下,更是不用提。
她说:“刚才方要谢你,你躲到哪儿去了?有老虎吃你似的,抓都抓不住。”
我不响,谁叫她床上睡个男人,我瞧不惯。
“真多亏你了,那信是我哥哥寄来的,如果不是你,换个黑心人,事不关己,一扔,那我可糟了。”
“不会有这种黑心人的,”我说,“英国人很虚伪,越是虚伪,越要装个有礼有德的样子。哼!”
“你那口气,倒像我二哥。”她抿嘴笑。
“你有几个哥哥?”我问。
“两个。”
“就你一个女儿?”我问。
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
“是,就我一个女儿。”她说。
难怪,宠坏了。
“你喝什么?”我问,“茶?咖啡?可可?汽水?都有。”
“汽水。”
我给她一罐汽水。她开了喝一口,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令兄做哪一行?”我问。
“教书,两个都教书。”她说,“一个回了家,一个从家赶来看我,两个都是讲师。”
“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教训起我来,不花本钱似的,骂了这样骂那样,没完没了。”
“你那些男朋友,有没有叫他们骂?”我问她。
“男朋友?”她睁眼,“我有什么男朋友?”
这女孩子真厉害,如此这般赖得一干二净,比女明星还否认得快,我亲眼见着她与男朋友搂搂抱抱亲吻,才十五分钟前尚有一位男士躺在她的床上,怎么忽然之间不论否认得清清楚楚?
我看进她的眼睛去,她眼睛清澄异常,一点破绽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危险甚。
我呆着看她。
她还直问:“谁啊?谁是我男朋友啊?”
我也实在按捺不柱了,这事与我无关,是她的私事,但是她先反问的,须怪不得我。
“喏!那先头走了的一个,我见你们好好的哭了一场,那么亲热,不是男朋友呀。”
“你神经病,那是阿蔚呀,我大哥。大哥回家教书,我不抱住他哭,我抱谁哭?你还说呢,帮他包行李,钉几颗钉子,就被你上来骂。”
“你大哥?”我傻傻的说,“哥哥与妹妹,从来不这么亲密的。”
“你这可不是更奇怪了,你家风俗不一样,偏不许咱兄妹俩亲热?那明明是我大哥。”她白了我一眼,“真是。我哪里变来的男朋友。”
我一想,猛然记起来,那两兄妹的确有相像之处,两个人都这么漂亮出众,以前以为是美女俊男刚好一对,现在知道他们是兄妹,就怪不得一般的引人注目了。
关我鬼事,可是,我偏偏心里宽了一半。
我笑了,“大哥走了,所以你就野马一般了,楼上躺着那位,可是男朋友了吧?”
她啼笑皆非,“你这个人,要说多少次啊,我不是讲,我有两个哥哥?走了是大哥,楼上那是阿营,我二哥。”
“嘎!”
“你这个人,脑袋不想好事,专门想坏的,我跟那么多男人搂搂抱抱?我那么吃香,倒好啦,可惜都是兄弟呢。”
我瘫痪在沙发上。
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刚刚阿营就说:‘那小子傻乎乎的,倒老实相,少有。’可知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是好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误会,对不起。”
“来不及了,以为我是这种女人。”她起身要走。
我一头汗,不知道该怎么留她才好。
“而且从明天开始,我改五点起床。听说你去问过管家,要干涉我?我巴巴的来迁就你,想化敌为友,却不知道你这人有毛病,以为我楼上是开酒家的,乱七八糟的男人往来不尽?嘿。”
她站起来,拉开门,就走掉了。
照说她这么一走,就该放声大哭才是,但心中却非常开心,虽然得罪了她,却把事情弄清楚弄明白了。
原来是兄妹呀。是兄妹又怎么一样呢?哥哥当然可以在妹妹床上憩一憩,天经地义。
我坐在椅子上傻笑。
笑完就觉得事情不妙。得想个法子补救才是。
她已经被我气跑了,得求她回心转意才行呀。但是这个女孩子,以后见了我,不但把我当陌路人,还狠狠的用眼睛白我,我忍她多少气,她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匆匆的别转头便走。
我却没失意,解铃人还是系铃人。
一日,我看见她的二哥下楼来了,在大门外被我截住,我连连说:“万俟先生,请你留三分钟。”
那漂亮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几眼,忽然笑了,“你就是住阿芬楼下的——?”
“是,是。”
他笑起来多么像他的妹妹,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不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芬全告诉我了。”他笑,忽然之间,他一点也不像阿芬那个“幸运的小子”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二哥,不但明理,而且和蔼可亲。
“来,我们上附近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谈。”
他居然一点也不讨厌我。
我跟着他上了那豪华跑车,我们找了一间酒吧,坐下喝啤酒,他态度开始严谨了,问我的家庭、功课、年纪,都很大方的,他同样也把他们家里事说了一点。
“阿芬是小妹,咱们把她看得很严,也要训练她一下,故此叫她住宿舍,一应起居,自己照顾免得宠坏了,将来嫁不出去,或是遭人非议,终究还是害了她。她是个好孩子,听话,用功,就是脾气硬一点。她年纪还小,有不少男同学围着她,都被阿蔚,她大哥与我挡走了。我们喜欢老老实实的男孩子。”
我唯唯诺诺。
他们两兄弟也真是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官家放火,瞧他们多么风流,每人一部全世界顶尖儿跑车,其它享受,更是不必说了,偏把妹妹关在屋子里一一
他忽然说:“像兄台这样一表人材,功课又好,人又老实,实在少有——”
我吓了一跳,“我?哪里敢当,哪里敢当。”
“是真话呢,若阿芬与兄台这样的人物结交,我们做兄弟的,也放心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怎么可能,我?他竟会看得起我!
我大喜过望,话都说不出了。
“所以阿芬发发小脾气,你不必介意,我星期六请你吃饭,你别嫌弃。我们兄妹一起来,好不好?”
“我实在是最最普通的一个人一一”我老老实实说。
“这才难得,”他诚恳的说,“太多人以为自己是个超人,你这点谦虚,不但我喜欢,阿芬也喜欢。”
我只好笑了,是一个宽怀的笑。
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你看,误会从他而起,误会也从他而解。
但是阿芬还不放过我。
阿芬撞见了我,肯说两句,但非常不友谊,她说:“哼,现在相信他是我哥哥了,哼。”
又说:“还骗了顿饭去吃,哼!”
我只是嘻嘻的笑,打恭作揖。
星期六吃饭,他们兄妹准时来唤我,我真是春风得意,难以形容。万俟萱与万俟芬坐在一起,真是好看煞人,可惜大哥还不在,这家人真是人杰地灵,几兄妹长得如此出色动人,他们父母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我本来不善言词,那顿饭吃得乐极,却没有什么话说。
阿芬说:“你瞧他多开胃,侮辱了我,不必道歉,还赚了顿吃的,二哥,咱们干吗请他?”
她二哥白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将来还是这么,谁养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就是你这种人。”
她不响了。
过了很久,她说:“我住嘴是因为听哥哥话,不是怕嫁不掉。”真是孩子。
她二哥歉意的对我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紧,我就是喜欢她这一切。既然她一个哥哥己默许我与她来往,那不在场的一位,恐怕不成问题。
我运气恁地好,待阿芬这场气一消,我真是前程似锦。唉,在宿舍挨那么些年,总算挨出点瞄头来了,而他们兄弟也好,我才与财皆无,他们倒是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怨的呢?还搬家?啊芬整夜开水喉我都无怨言了。
亏得她住楼上。
模特儿
她迟到了三十分钟,当她来到的时候,我却真正的惊艳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儿。
她说:“我叫咪咪,尊尼介绍我来的。第一小时两百块,以后每小时一百五十。脱衣服不脱衣服同价。”说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对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衬衫、长裙、凉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欢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说,“尊尼与我说过价钱,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为什么脱衣服与不脱衣服同价?”我诧异问,“通常模特儿对于脱衣服很不高兴。”
“为的是艺术,无所谓,”她干脆的说,“我是模特儿,不是脱衣舞娘。”
她是这么年轻,说话巴辣得很,而且,透着一种骄傲,并不以当绘画模特儿为耻。
我点点头,“现在开始吧。”我说。
我取出绘画工具。她随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见那束花吗?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维持那个姿势。对……这样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说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细,身子微微向后仰,衬衫的领子微微滑下一个肩膀。她可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走过去。“身体还可以往后仰吗?这个姿势难度很高,回家当心腰酸背痛,我这里的钱不容易赚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头发可以撒下来,漂亮极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维持着笑容。
“摄影模特儿是比较容易做。”我说,“快。绘画模特儿比较少,恐怕都要失传了,只有尊尼那里有人。”
我一直跟她说话,好使她不觉得那么疲倦。
她问:“你画这些画,是拿到画廊去卖吗?”
“不,画廊只卖一只帆船在海港里飘那种画。”我笑。
“那么你是为什么画人?”她好奇。
“不告诉你,”我说,“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给我画。”
“为什么?”她笑着追问。
“别说话,现在画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说话。
过了半小时,她抗议,“可以休息一下吗?”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说。
我匆匆的速写。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书,书中有一连串的插图,把工作交给我,连封面在内,大概三十张速写左右,付的“润笔”很好,故此我可以请模特儿。
尊尼是她们的经理人。我跟尊尼说:“要一张比较世故的面孔,同时要年轻与美丽的。”
咪咪来了,刚刚是我需要的,正确的说,她是小说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轻,但脸上一层风尘气,偶然转头一笑,雪白的牙齿透着一丝未褪却的稚气。
我的速写画得不很快,她仰着面孔,毫无怨言。
画好了一张,我们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她闲闲的问:“画家都很穷吗?”
我微笑问:“为什么这么问?”
“人家都说‘穷画家、穷画家’。”她一点也没照顾到我的自尊心。
“不见得比一般人穷,也不见得比一般人有钱。”
“啊?”她有点诧异。
“因为我随和,”我说,“我并不想一举成名。画小说插图,我也很高兴,我不觉得人一生下来就该画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开朗基罗并不喜欢画西西庭,”她说。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对绘画这方面的知识倒是货真价实的,颇使我意外。也许是与咱们接触得多:聪明的人学得快。
我说:“好,请你换一件衬衫,椅子上有件男装衬衫,看见吗?换上牛仔裤,束起头发,谢谢。”
她的头发长至及腰,而且是天然卷曲的,漆黑乌亮,看样子她并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但不知为什么,一头头发却这么黑而神秘。
她说:“下次找我,不必经过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赚一点。”
我点点头。尊尼在模特儿群中并不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
画毕这一张的时候,她过来看一看。“唏,”她说,“我喜欢这一张,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来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她说,“怎么了?”
“对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画的。”
“为什么?”她问。
“我的画要卖钱的。”我无可奈何的说。
“呵。”她耸耸肩,把画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数钞票给她,“明天请你准时来,我这里的阳光一到三点便不好。”
她点点头,“我明白。”
“明天还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为一本书插图?”她问,“我听尊尼说的。”
“是。”我说,“我打算最后才做封面,原来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书?也许比较了解情况,表情会合理想点。”
我把原稿交给她。“别丢掉。”我说。对她工作认真的态度又一次诧异着。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电话来问:“怎么?还理想吗?”
“很好。”我由衷的说,“谢谢你,尊尼。”
“应该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适的人。只是当心咪咪,有客人说她的手脚不大干净——喜欢顺手牵羊。”
“不会吧。”我不经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杂,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迟疑的问,“她干的是哪一行?”
“摄影模特儿。”尊尼说,“她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时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个月下来,捞万把块是不稀奇的。像她们略有点原始本钱的女孩子,叫她们去坐写字楼不是容易的事
“谢谢你。”我说。
咪咪第二天又来了,仍然迟到三十分钟,嚼着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纱裙子。
她说:“昨夜我看这本小说,看到天亮。并不是一本很高级的小说,但销路一定会很高。对于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优秀。”她补充一句,“因此今天又迟到了,对不起。”
我笑笑。
我对这本小说的评语也一样。只是既然接下工作来做,务必要做好为止。
我说:“这件衣服很合适。”
我请她整个人躺在地板上,把头发散开来,她的眼晴茫然看着天花板。我马上开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来。
她说:“你在听什么音乐?”
“巴哈的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乐,”她说。
“音乐不是用来懂的,音乐是心领的,与画一样,纯属于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领受巴哈的音乐,你有没有流行音乐?”她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