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
我说:"公司这上下恐怕已经沸腾起来,一宗又一宗接着发生这种事,我们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说:"也许她察觉了,我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瞒也瞒不住,她完全
知道。"
轮到我惊讶。
我急急说:"快点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个时候珍妮匆匆走过来,一边叫:"你没有怎幺样吧──"一眼看见郑旭初,"
你还在此地?你还害得她不够?告诉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欢职员闹桃色新闻,这对
她前途大有影响。"
我坐下来,"我真倒霉。"
郑旭初只得低着头走开。
珍妮说:"来,吸支烟,可怜,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头灰脑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后非得避开郑旭初不可。这次郑太太闹上来,大
概是为着她丈夫对我过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缘故。
珍妮讪笑着:"我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搭顺风车一次两次的出毛病,下次
还不知要付出什幺代价。"
我低下头,"我想转工。"
"别开玩笑,谁不知道营业部那个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东一退休,你就荣
升,此时离开,你就白挨五年。"她开玩笑,"我跟你这幺久,就是望你这下子跑出
来,你不能放弃。"
"可是你看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此刻一走,益发显得做贼心虚。"
"我头痛。"
'他怪不得你,我让你静一静。"她离开我。
我用一只手托着头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当日我不敢与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郑太太是这幺奇怪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说一句话,这种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岂能铲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车子的煞车被人锯断,与郑夫人的妒意有无关联?
"还不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是老板,他一向算是关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来,"珍妮都跟我说了。"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与你都无辜。"
我冷笑,"他无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吗?"老板诧异。
"谁知道。"我激愤的说。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脸皮去应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许多恶梦,半夜醒来,石膏内的手臂奇痒难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郑今天把话说明白,他对我有特殊好感。办公室罗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过度渴望获得安慰,女秘书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间,都有眉来眼去的事。
老郑本人并不讨厌,如果有真爱的话,他那妻子也不足成为阻力,但我并不爱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价……确直要爱得灵魂焚烧才行,谁还有那样的精力,郑太太是例
外,看样子她立定心思要毁掉任何有成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爱丈夫,爱得那幺深那幺错。
是有这种女人的,现在很少了,但仍然没有绝种:丈夫同婆婆多说一句话也会引
起不安。
这样说来,老郑也是很苦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如影附形般紧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爱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开门看见郑旭初的面孔,开头以为眼花,随即想大叫。
这两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溃。
我说:"不用解释了,忘记这件事,忘记你认识我。"
"你听我说──"
"请求你们两个,别把我搁磨心当中,她不知道,你也该知道,我是无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墙角,"你愿意亲口同她说一声吗?"
"不,我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事。"我很固执,"并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她根本已经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门前,这是一个小城,无论谁做什幺都有人看
见。"
他忽然说了很滑稽的话:"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数是慈悲的,但凡不获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来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说,"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为在她手上浪子会得回头,百炼钢能化作绕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没办法,她是
不同凡响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没有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郑旭初深深叹口气,非常语塞。
"安慰郑太太,"我说,"跟她说一切会过去,你们会白头偕老,同她到巴哈马
群岛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离婚。"郑旭初说。
老天。
我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很恐怖,我一个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声。他们结婚多久?十年?八年?换了是我,我的反应也会很可怕。问
题不是爱得难与此人分离,而是恐惧:他甩掉我,我以后怎幺办?上了年纪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对象,好比天方夜谭,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
我说:"爱莫能助。"
我自己叫车子走,把他撇下。
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知为什幺,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辱之间,往往选择折辱,
是因为惰性,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
像郑太太这样的女性,只要肯认老,脱下海军装,穿上旗袍,把头发往后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晒晒太阳,粉敷得薄些,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
那一日稍后,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没有与他交谈,但同事们
在背后议论纷纷,背后也罢了,耳朵听不见为净,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证实一下,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之类。至今我
发觉,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说"我不认识郑旭初",有人这幺做过,他骂朋友,旁人问起,他心虚,
便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显得幼稚。我只得若无其事
地说:"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开什幺玩笑?!开什幺玩笑?!"要太极发
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死不放松。
是有这种人的,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见到面,立刻拨开众人,一张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来,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头,紧张兼神经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还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
也不是坏人,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
议论吧,尽情议论吧,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
那天我很轻松,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几乎没摸着肚皮回写字楼。
"下午没有事?"她问,"没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开会。"
"早知别吃得那幺饱,"她说,"当心睡着。"
我笑。
下午三时,我准时出门,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
我犹疑一刻,想打回头。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
梯,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动辄得罪他,不如避之则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
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俩维持沉默。
电梯向下降,到达五楼时停止,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有人按电钮,电梯便
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在那一剎间,灯火全部熄灭。
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先是一惊,随即啼笑皆非。停电?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机,打着,照亮那一排按钮,用力按紧急的红掣,一点声音也没有。
转头看郑旭初,他很镇静。
我熄掉打火机,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索性坐低。
过很久我很久,我问:"为什幺不说话?"
他没有回答。
四周围太黑,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
沁透。
"喂,说话呀。"我开始觉得热。
他终于答:"没有什幺可说的。"
"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却说:"你放心,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
我讽刺的问:"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
他又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对我那幺坏,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语塞。
"什幺都赖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
"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我说。
"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气。
"真的,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知情识趣的女性,会得开解朋友,谁知你吝啬感
情。"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一听就知道是说笑。
我松弛一点。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里不够空气。"
"够的,你放心,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要骂要打,
都随便你。"他叹口气。
"老郑,你至要紧修身,修身后就齐家。你看你现在,一个老妻还摆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黑暗中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吸一支烟?"
"可以。"
他点着香烟。黑暗中一点火星。
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告诉我这个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父亲不是一个说故
事的好手,但我还是深爱他。在黑暗中我想远了。
老郑说:"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感情纠纷的痛苦,总被认为是
小题大做,无病呻吟。"
我回答:"老郑,一宗管一宗,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较容易应付。"
"听你说来,仿佛是老手。"
"老郑,你妻子蛮可怜,你也有责任。"
他吸完一支烟。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时间已过去廿分钟,并没有人
来搭救我们。
我大声叫起来,"救人哪!救人。"用力擂着电梯门。
出了一身大汗。
老郑说:"吓我一大跳,别冲动。"
我懊恼说:"再不打开这扇门,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
老郑笑。
"老郑,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我们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
'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乱想。"
我安乐得多。
老郑说:"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
我说:"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
"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他又点起另一支
烟。
"哲学家,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
"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
"我转工,不是为她。"
那是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他是个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外有人问:"里面有无人?"声音似仙籁。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请维持镇静,我们现在来开门。"
"请赶快。"我叫。
老郑说:"你这个人殊不浪漫。"
我转头,"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
船迟迟不开,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满,说:'你这人殊不浪漫,管船儿时开,开到什
幺地方去。'其实他错了,当时为存忠厚,我没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还得看
同谁在一起,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已是乐趣,还管场地是
天堂抑或地狱。"
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把我们救出来。
我看看表,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却似半世纪那幺长,我都几乎老了。
我说:"我还是要去开会,迟到好过不到,再见。"
郑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这幺实事求是的女人,我也无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见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贵的,我感喟的想。谁知道呢?也许
似郑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确的。
没有人提及我与老郑同时被关在电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没有人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转运。
老郑正式辞职的消息传开,珍妮问我要宝贵的意见。
"很好呀,"我说,"我们不必看牢这个女巡场徘徊在走廊角落间。"
珍妮说:"郑太太这个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这幺想,她认为她爱死他。"
"他离开这里会不会好些?"
"我不认为如此。别家公司里一样也有白净面皮、年纪较轻的女职员,她不过换
一个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乐意这样。"
"多幺难堪。"珍妮说。
"我们眼不见为净。"我笑。
他们联同请老郑吃午饭,当是送他,不知怎地,发起人就是没叫我。
我乐得去逛街,样作不知。
下午警局来电,说抓到疑犯,他承认当日在停车场,一连破坏十辆车子的脚掣及
手掣,目的是为了好玩。在有需要时,我们或许得出庭作证。
珍妮问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当然,毁坏他人财产,引致他人身体受到伤害,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倒着头
说,"但是毁坏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则全然无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爱是无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许会受良心责备。"自己先笑了,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说:"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妒妇做的,并且害怕有一日她会提
刀来赶我,"语气有些失落及惆怅,"谁知她没有那幺做。"如果郑旭初疯狂地爱上
我,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扑过来……
我的地位并没有那幺重要。曾经有一剎那,我以为我是三角关系中之要员,那真
是满足自我膨胀的黄金时代。
"中饭愉快吗?"
"还好,老郑妙语如珠。看得出是强颜欢笑,不过也难为他了。"
"有没有问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