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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 page 8 作者:亦舒

  真可怜,我虽然皱着眉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怎幺责备他。

  过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

  我说:"公司这上下恐怕已经沸腾起来,一宗又一宗接着发生这种事,我们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说:"也许她察觉了,我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瞒也瞒不住,她完全

  知道。"

  轮到我惊讶。

  我急急说:"快点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个时候珍妮匆匆走过来,一边叫:"你没有怎幺样吧──"一眼看见郑旭初,"

  你还在此地?你还害得她不够?告诉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欢职员闹桃色新闻,这对

  她前途大有影响。"

  我坐下来,"我真倒霉。"

  郑旭初只得低着头走开。

  珍妮说:"来,吸支烟,可怜,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头灰脑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后非得避开郑旭初不可。这次郑太太闹上来,大

  概是为着她丈夫对我过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缘故。

  珍妮讪笑着:"我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搭顺风车一次两次的出毛病,下次

  还不知要付出什幺代价。"

  我低下头,"我想转工。"

  "别开玩笑,谁不知道营业部那个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东一退休,你就荣

  升,此时离开,你就白挨五年。"她开玩笑,"我跟你这幺久,就是望你这下子跑出

  来,你不能放弃。"

  "可是你看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此刻一走,益发显得做贼心虚。"

  "我头痛。"

  '他怪不得你,我让你静一静。"她离开我。

  我用一只手托着头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当日我不敢与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郑太太是这幺奇怪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说一句话,这种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岂能铲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车子的煞车被人锯断,与郑夫人的妒意有无关联?

  "还不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是老板,他一向算是关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来,"珍妮都跟我说了。"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与你都无辜。"

  我冷笑,"他无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吗?"老板诧异。

  "谁知道。"我激愤的说。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脸皮去应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许多恶梦,半夜醒来,石膏内的手臂奇痒难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郑今天把话说明白,他对我有特殊好感。办公室罗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过度渴望获得安慰,女秘书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间,都有眉来眼去的事。

  老郑本人并不讨厌,如果有真爱的话,他那妻子也不足成为阻力,但我并不爱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价……确直要爱得灵魂焚烧才行,谁还有那样的精力,郑太太是例

  外,看样子她立定心思要毁掉任何有成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爱丈夫,爱得那幺深那幺错。

  是有这种女人的,现在很少了,但仍然没有绝种:丈夫同婆婆多说一句话也会引

  起不安。

  这样说来,老郑也是很苦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如影附形般紧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爱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开门看见郑旭初的面孔,开头以为眼花,随即想大叫。

  这两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溃。

  我说:"不用解释了,忘记这件事,忘记你认识我。"

  "你听我说──"

  "请求你们两个,别把我搁磨心当中,她不知道,你也该知道,我是无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墙角,"你愿意亲口同她说一声吗?"

  "不,我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事。"我很固执,"并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她根本已经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门前,这是一个小城,无论谁做什幺都有人看

  见。"

  他忽然说了很滑稽的话:"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数是慈悲的,但凡不获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来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说,"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为在她手上浪子会得回头,百炼钢能化作绕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没办法,她是

  不同凡响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没有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郑旭初深深叹口气,非常语塞。

  "安慰郑太太,"我说,"跟她说一切会过去,你们会白头偕老,同她到巴哈马

  群岛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离婚。"郑旭初说。

  老天。

  我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很恐怖,我一个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声。他们结婚多久?十年?八年?换了是我,我的反应也会很可怕。问

  题不是爱得难与此人分离,而是恐惧:他甩掉我,我以后怎幺办?上了年纪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对象,好比天方夜谭,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

  我说:"爱莫能助。"

  我自己叫车子走,把他撇下。

  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知为什幺,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辱之间,往往选择折辱,

  是因为惰性,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

  像郑太太这样的女性,只要肯认老,脱下海军装,穿上旗袍,把头发往后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晒晒太阳,粉敷得薄些,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

  那一日稍后,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没有与他交谈,但同事们

  在背后议论纷纷,背后也罢了,耳朵听不见为净,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证实一下,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之类。至今我

  发觉,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说"我不认识郑旭初",有人这幺做过,他骂朋友,旁人问起,他心虚,

  便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显得幼稚。我只得若无其事

  地说:"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开什幺玩笑?!开什幺玩笑?!"要太极发

  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死不放松。

  是有这种人的,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见到面,立刻拨开众人,一张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来,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头,紧张兼神经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还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

  也不是坏人,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

  议论吧,尽情议论吧,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

  那天我很轻松,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几乎没摸着肚皮回写字楼。

  "下午没有事?"她问,"没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开会。"

  "早知别吃得那幺饱,"她说,"当心睡着。"

  我笑。

  下午三时,我准时出门,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

  我犹疑一刻,想打回头。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

  梯,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动辄得罪他,不如避之则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

  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俩维持沉默。

  电梯向下降,到达五楼时停止,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有人按电钮,电梯便

  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在那一剎间,灯火全部熄灭。

  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先是一惊,随即啼笑皆非。停电?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机,打着,照亮那一排按钮,用力按紧急的红掣,一点声音也没有。

  转头看郑旭初,他很镇静。

  我熄掉打火机,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索性坐低。

  过很久我很久,我问:"为什幺不说话?"

  他没有回答。

  四周围太黑,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

  沁透。

  "喂,说话呀。"我开始觉得热。

  他终于答:"没有什幺可说的。"

  "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却说:"你放心,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

  我讽刺的问:"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

  他又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对我那幺坏,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语塞。

  "什幺都赖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

  "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我说。

  "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气。

  "真的,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知情识趣的女性,会得开解朋友,谁知你吝啬感

  情。"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一听就知道是说笑。

  我松弛一点。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里不够空气。"

  "够的,你放心,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要骂要打,

  都随便你。"他叹口气。

  "老郑,你至要紧修身,修身后就齐家。你看你现在,一个老妻还摆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黑暗中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吸一支烟?"

  "可以。"

  他点着香烟。黑暗中一点火星。

  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告诉我这个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父亲不是一个说故

  事的好手,但我还是深爱他。在黑暗中我想远了。

  老郑说:"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感情纠纷的痛苦,总被认为是

  小题大做,无病呻吟。"

  我回答:"老郑,一宗管一宗,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较容易应付。"

  "听你说来,仿佛是老手。"

  "老郑,你妻子蛮可怜,你也有责任。"

  他吸完一支烟。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时间已过去廿分钟,并没有人

  来搭救我们。

  我大声叫起来,"救人哪!救人。"用力擂着电梯门。

  出了一身大汗。

  老郑说:"吓我一大跳,别冲动。"

  我懊恼说:"再不打开这扇门,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

  老郑笑。

  "老郑,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我们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

  '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乱想。"

  我安乐得多。

  老郑说:"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

  我说:"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

  "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他又点起另一支

  烟。

  "哲学家,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

  "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

  "我转工,不是为她。"

  那是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他是个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外有人问:"里面有无人?"声音似仙籁。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请维持镇静,我们现在来开门。"

  "请赶快。"我叫。

  老郑说:"你这个人殊不浪漫。"

  我转头,"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

  船迟迟不开,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满,说:'你这人殊不浪漫,管船儿时开,开到什

  幺地方去。'其实他错了,当时为存忠厚,我没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还得看

  同谁在一起,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已是乐趣,还管场地是

  天堂抑或地狱。"

  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把我们救出来。

  我看看表,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却似半世纪那幺长,我都几乎老了。

  我说:"我还是要去开会,迟到好过不到,再见。"

  郑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这幺实事求是的女人,我也无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见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贵的,我感喟的想。谁知道呢?也许

  似郑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确的。

  没有人提及我与老郑同时被关在电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没有人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转运。

  老郑正式辞职的消息传开,珍妮问我要宝贵的意见。

  "很好呀,"我说,"我们不必看牢这个女巡场徘徊在走廊角落间。"

  珍妮说:"郑太太这个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这幺想,她认为她爱死他。"

  "他离开这里会不会好些?"

  "我不认为如此。别家公司里一样也有白净面皮、年纪较轻的女职员,她不过换

  一个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乐意这样。"

  "多幺难堪。"珍妮说。

  "我们眼不见为净。"我笑。

  他们联同请老郑吃午饭,当是送他,不知怎地,发起人就是没叫我。

  我乐得去逛街,样作不知。

  下午警局来电,说抓到疑犯,他承认当日在停车场,一连破坏十辆车子的脚掣及

  手掣,目的是为了好玩。在有需要时,我们或许得出庭作证。

  珍妮问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当然,毁坏他人财产,引致他人身体受到伤害,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倒着头

  说,"但是毁坏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则全然无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爱是无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许会受良心责备。"自己先笑了,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说:"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妒妇做的,并且害怕有一日她会提

  刀来赶我,"语气有些失落及惆怅,"谁知她没有那幺做。"如果郑旭初疯狂地爱上

  我,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扑过来……

  我的地位并没有那幺重要。曾经有一剎那,我以为我是三角关系中之要员,那真

  是满足自我膨胀的黄金时代。

  "中饭愉快吗?"

  "还好,老郑妙语如珠。看得出是强颜欢笑,不过也难为他了。"

  "有没有问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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