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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 page 4 作者:亦舒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

  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有什幺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他不满,"晚上说不行吗?"

  "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

  "谁说的?"

  "允新,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三辆车子可否卖脱一两部?还有,司机好不好先

  辞退他?实在开销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应付不过来。"

  允新一听这话,竖起两根眉毛,"什幺?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我一直

  赚钱来养这个家,什幺也没亏欠你与孩子,你们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经济

  不景气你烧不晓得?公司在蚀本,劳驾你出马,你就要我卖车?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掷,就要站起。

  我连忙按住他,"允新,我实在没有法子,我能做什幺?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说老人家对女儿恁地好,挣下来的产业不交予子孙,倒给外姓

  人。"

  "好,我都听到了,我到外头想办法,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

  垮了!"

  他怒气冲冲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异常,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

  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叹口气,同自己说:李小鲁,别太滑稽了。

  刚欲签单子走,有人说:"小鲁,又碰见了。"

  我抬头。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涨红。

  怎幺又是他?怎幺这个城这幺小?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动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说:"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幺英俊动人,眼光仍然充满关怀。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总算过得去。但一颗心又吊起来,他是什幺

  时候发现我的?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问:"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记你结婚快十年。"

  我连忙看着窗外,藉此掩饰自己的感情。两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

  才强吞下肚子。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没有跟他,我选了张允新。

  "你很静。"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上了三十岁,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那是会导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

  "是吗,我记得你是活泼的。"他说。

  "立炯,你结婚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

  "回来这里,很快会遇到,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时髦好看能干。"

  "替我做媒?"

  "为什幺不?"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

  "你的孩子很可爱。"他吁出口气,"那幺大了。"

  "都在国际学校念书。"

  "什幺,"他有点讶异,"将来不是不懂中文?"

  我绝望而无奈,"他们父亲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过一会儿才问:"婚姻生活愉快吗?"

  我忽然生气了,"怎幺可以这样问?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生命有没有意

  义'、'战争带来什幺后遗症'以及'如何对抗癌症',神经病。"

  立炯一怔,随即哈哈笑出来。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不放过人。"他说。

  以前,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

  我说:"立炯,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好。"

  "我给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非常不自然。

  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站很久,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很久之后

  才听见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齐,发型也时髦,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

  精神只从内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装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发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这种日子还怎幺过下去?

  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落。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幺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

  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两个仙,立刻放出去变

  回原来币值,略有进帐,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缘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

  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

  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情形不对,

  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

  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

  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摆布。

  年来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幺,我就做什幺好了,是非皆因强出头。

  "怎幺?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

  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我问:"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谁说的?"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谁说的?谁造这种谣?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这哪里是赌?这是与客人应酬!"

  我看容他:"允新,养车子司机,我们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果结起赌帐来,三两

  下手势就完蛋了。"

  "你怎幺知道我一定输?你不准我手风好?"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嘈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允新又问。

  "胃气痛。"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他讥笑

  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

  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

  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

  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幺菜?"

  我问:"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他仍然这幺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见时变得这幺客气?"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草,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射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头做事的人不一样,他们应对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待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幺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幺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

  我有什幺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幺都不对劲,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这里强颜欢

  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幺,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幺?"立炯问。

  "什幺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

  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我说。

  回到家,我与津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幺。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

  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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