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不肯收。”我还给他。
“诅咒!”他说,“我有得麻烦。”
“之骥,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么!”
“之骥,我还没与你算帐,你明知她在家,为什么不说?”
“我实在是怕她。”
“她没有什么可怕呀。”
“她是那种极阴毒,极工心计,微笑着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来的人。”
我不悦,“人家一句坏话都不说你,你身为男人却说人家坏话。”
“将来你会知道。”之骥仍然那么紧张。
“将来,她与我们还有什么将来?”我失笑。
“我怕她会在我婚宴中出现。”
“你放心,她才不会。”
“你怎么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证。
“我还是旅行结婚算了。”
他要带那小女孩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不要紧,反正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愉快的。
难怪之骥说得这般兴致勃勃。
我说:“她是个标致的女郎。”
“……”之骥正在说到蜜月,听见我做如此评论,立刻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我的妻子,必须是个绝色。”
我微笑,“我不是说她。”
“说谁?”他诧异。
“七弟!”我说。
“别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脸不高兴。
我开始有种感觉,被抛弃的是之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骥给我的一种印象,是他先下手为强,但我发觉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渐渐水落石出,之骥表现得太在乎。
“他们说只有没有信心的男人才会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挤挤眼睛。
“这个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来,“将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将我书台上的笔记全数扫在地下,谁也不懂他干嘛生气。
第二日我出城去办事,做到下午,有点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气。
你猜看到谁?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乐,两手捧一只鱼柳包大嚼,双颊鼓涨,吃相如一个小孩。身边放着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种很贵的、会得绉的西装裙。头发干了,仍束在脑后。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骥要把她说成一个厉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着我的牛奶杯子过去。
她见到我,让出半边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后她说:“有时候可乐真可救贱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开玩笑,我还有一档会要赶,此刻才四点半,到六点半今日工作或许可算结束。”
我摇摇头。“太辛苦。”
“别乱讲,吾爱吾工,吾爱吾忙。”
口不对心。不然又怎么办,诉苦给陌生人听乎?
“在什么地方?我送你。”
她双眼看看天花板,“楼上,廿五楼。”她擦擦嘴。
接着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说声对不起,便略略补一补妆。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过银粉红唇膏,她便有天生该擦这种唇膏的嘴唇。
我注视着她。有的女人会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丝毫没有发觉,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见。”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见。”我说。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书店,又到会堂去看书展,看着时间差不多,再到那处去等她。
她在六时三刻出来,笑容很疲乏,犹自与同事打着哈哈。
见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妆掉得很厉害,坦白的说,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难看的时候,女人化不化妆都各有其风味,最惨便是脂粉剥落似断垣败壁之时。
我禁不住调皮的向她挤挤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让开。
她并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这个疲倦憔悴的样子,讶异的问:“又是之骥叫你来的?”
“不,我自己衷诚来约你吃晚饭。”
“我吃不动,回家做个三文治算数。”
“胡说,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来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个五道菜的大餐。”
“之骏,我真累得慌。”她还要推我。
我说:“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无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绑架到附近的法国饭店去。
她一直不出声,由得我指挥如意。
半打生蚝过后,她的面色开始有些光彩。我递香烟给她,帮她点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并不是快乐的笑,而是礼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这些时候,你一直在这区?”她问。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见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问。
我反问:“有什么好同情的?丢掉个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别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的精神渐渐松弛。说累并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换姿势,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饭后坚持送她回家。
她没有推辞。在我车上,靠着椅背睡着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丢尽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为生活累倒在这里可真是倒霉,谁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轻轻把她推醒,她一脸茫然回到现实世界上来,抄起公事包便下车,忘记说再见。
太忙了,她并没有与我诉衷情。也没有告诉我,之骤与她如何结识,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车的时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间闻到一缕香氛,但是没有。七弟大概没有闲情洒香水。言情小说中的女角与现实生活中的职业女性是有点出入的。
在这一刻开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门汀森林中故意制造浪漫气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们对美化环境有贡献。
七弟太实在了。之骥的作风与她相异,他需要一个无所事事、专陪他吃饭跳舞闲聊的女人,似一只依人小鸟,将来结了婚,当他自外回来,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骥的条件,这样的家居情趣尚可办得到。为什么没有人申诉一下现代男人的痛苦?在从前,物价较便宜的时候,任何一个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温暖的家庭生活,现在这些都被剥夺,这笔帐是一定要算在社会上的。
除非婚后同父母一起住,否则就得两夫妻自力更生。
谈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从没考虑过一个温柔洁白一无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这方面并不工心计,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几次三番的约她,都被她推掉。当然是故意回避,不想与之骥写了完结篇,又与之骏开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只是自己:为什么要缠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转头,并没有惊艳,但心中很异样的酸软一下,莫非就在这个时候,种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没课,是我七日内空闲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来逛,故意溜达至她的办公室,故意在适当的时间碰见她。
她见到我老是错愕,因为,她说:我长得非常像之骥。
“又请我吃饭?”她同我很熟络的样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恋爱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个书生模样,再伶俐的时候都带三分傻气,发起楞来,像现在,更是笨得没法挡。
再粗心的人也会疑心。七弟并不鲁莽,她只是忙。
我们站在电梯口对着互望。
下班要急着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开我们。
我不得不开口:“跟我走吧。”
她脚步虽然上来,但嘴里喃喃说:“跟你走?万万不可。”
我为她落伍的顾忌而发出笑声,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着毛毛雨,一地泥泞,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来,鞋头立刻沾一层污垢。
我问:“怎么是之骥先看见你?”
她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你何用惋惜?之骥看见我之前,也已有许多人看见我。”声音淡淡的。
这话里自暴自弃的成份太重,我觉得心痛。
“你们两个,”她说,“钉起人来透不过气,一下子冷却,要找起来,影子都不见。”
“不可将之骥与我相提并论。”我别转面孔。
“对不起,看得你是纯洁的,听说你是教书先生?”她笑问。
我说:“别再游戏人间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话。”
我把她拉进车子里去。
车子蜿蜒的驶上山顶,浓雾中我找到避车处,将车子停泊在该处,开了雾灯。
我微笑说:“这是情侣接吻拥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着山腰滚滚的白雾,“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驾驶盘上,莞尔。这么不够诗情画意的女人,我是怎么爱上她的?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打算与我谈情说爱?”
“不要再硬着心肠。”我说。
“你认为我应给你机会?你认为你有机可乘?”
“不要驾起铁丝网好不好,”我有点忧郁,
“也许这世界上尚有真正没有企图的人。”
我们两人在车中坐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嘿嘿息息,像两只小动物。
过很久都没人说话,随后有警察提着电简来照,此刻的制服人员很斯文,只嘱我们把车子开走,并没有来不及地推荐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开谈判。
“送我回家,”七弟说,“我要好好与你谈一谈。”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紧,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晓,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到家她拆开头发,洗下脸,斟杯酒,很外国作风的问我:“你到底要什么?”皱着眉头,像是被骚扰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样害怕,表面上的沉着只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我问,“何必寻找答案?如果不讨厌我,便接受我。”
“你这个书呆子,”她恨恨的说,“偏偏趁这种恼人的天气来烦我。”
“别昧良心,我是个很懂得生活的男人,与我在一起,你会得到乐趣。”
“之骏,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这真是令人尴尬的,连我都找不到开脱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确是不妙,然而要爱得彻底起来,一切都不必顾忌,此刻似乎言之过早,所以两个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无论如何不行。”
我颓然,没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她苦口婆心的说。
女人都爱虐待她们的男人,对她们好的男人,她们都视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骥之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应该啥东西也没有了。
她果然问:“之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听说他陪女方出去买寒衣,大概为着度蜜月,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还在下雪。”
“他们快乐吗?”七弟问。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么年轻……我没有问。”
七弟微笑,“他们会不会有代沟?”
我说:“谁知道,也许那小女孩喜欢听日本流行曲,口口声声阿那打哗,不知之骥怎么想。”说着是非不禁大笑起来,有谁不是幸灾乐祸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顽皮的样子来。“他从什么地方结识到这个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问。
七弟摇摇头。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饭,母亲给我看装修好的新房。
整间房是浅蓝色的,花俏得很幼稚,连枕头套子都有裙边。
母亲耸耸肩,“那女孩子才十九岁半。”
“这么说来,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国结婚。”我惊说,“她还不能自己签字。”
“所以呀,”母亲皱皱眉头,觉得很烦,“这个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将来有什么事,脱开就难了,弄得不好给人家告一状。”
“妈妈别太悲观。”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结婚,对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们开会,夜夜开到清晨才回来,那家人很厉害,像是要拟一张合同逼咱们签下去。其实分明是欺侮我们,这种女孩子跟小阿飞泡,做父母的还不是眼开眼闭。”
“妈,也许他们不舍得女儿。”
“没有的事。”母亲很不开心,“我都不知之骥搞什么。”
“待我来问他。”
那天晚上,我问之骥,“你究竟在搞什么?”
他说:“我不过是想结婚。”非常颓丧。
“你可爱她?”我问。
“这么麻烦,谁会想到有这么烦?”
“如果爱她,是无所谓的。”
他用手捧着头,不出声,苦笑。
“婚姻不是儿戏,该结就结,不结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吓一跳。
“怎么不可以,负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遥法外。”我说,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这种事。”
“但是——”
“之骥,何必开始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我推开手,“不是你兄弟,不敢这么说,是你的兄弟,不爱你也犯不着这样说。之骥,你别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发呆。
“结婚后还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后不必生活,娶谁都不要紧。”
他强笑,“你越来越似个老太婆,口气跟母亲简直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
我微笑,“可是,”我说,“你难道不算幸福?你有我这么一个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应当知道,弟兄之间不必有情,前辈子跟今辈子的名分是两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骥却是友爱。
尽管如此,世上许多事,除了自己,简直无人可以卸下担子,一切苦难要亲自担当,咬紧牙关过。
早上洗下脸来,有种感觉,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黄连,一张脸色若玄檀,像苦情戏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
昨夜梦回,听到一声声汽笛声,回南天在浓雾中的船只摸不清前途因此悲号,在回音中特别的绝望动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胧中落下泪来。
我在恋爱,这是一定的,我为得不到所爱的人烦恼。
我同我自己说:这算是第几号挫折?将来还有更大的磨难要来呢!但是我已经崩溃,脆弱可怜的我,还如何面对疾病死亡战争。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活下来了。劫后余生,总有死不去的人,是运气?是意志力?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麻木?事情总有过去的一日。
是几时发生的事?我细细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数次见面,已经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当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个。等到事情发觉,已经太迟。
我还有那么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心中苦恼的时候,看见公司中的小厮与女孩子打情骂俏,无牵无挂无求,心中羡意顿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紧是快乐,是哪一种的快乐根本不要紧。
我认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个怨妇。
七弟偏偏还要来惹我。
——“我升职了,回请你,出来吃顿饭。”
我当然立刻答应下来,双眼不觉地润湿。
我的天,何需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但我的感性却不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