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意思是,你们互相需要。"我很残忍的更正她。
"为什幺我不能爱他?"可人扬起一条眉,"过了十八岁就不能恋爱?"
我笑,"看样子还是因为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你俩确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活宝,
合衬非常,但是爱情?别唬我好不好?"
可人侧着头,"在写字楼中,你不会如此痛毁我。"
我叹口气,"我妒忌了,对不起。"
"妒忌?"她睁大宝石似的眼睛。
"男人对女人,若没有那一份私心,就不会关怀备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吗?"我无奈地问。
"我当然相信,谁准备拿钱出来吃饭,谁就有朋友,谁越多事要求人,谁就最需
要朋友。"
我与她四目交投,大声笑起来。
"桃乐妃,你在这里。"
我们抬头。
这个人一定是云七了,高大、粗犷、有派头,他并不十分应举,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见到他找上来,连忙为我们介绍。
云七很客气,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并不娇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边,也娇小起来。
我把两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径自回家。
我当然喜欢可人。
谁不?
但如今她场面做得这样大,谁敢接受?她也只好跟着云七,或是在那个圈子里找
个旗鼓相当的对象,那机会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说,她想跟着我们生活,随便找个伴,也很难,在这个年头,谁还是罗曼
蒂克的傻子,拖着她这样的宝贝,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可怜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钱出来。她心底下难保不在羡慕莲达,这种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热情,又有一个好老板,无
忧无虑,天天回来速记打字,略责备她几句,马上眼泪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庄尼的
生日礼物不够体面。
你别说,个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样是坐私用车子进出。一般的穿时髦衣服,如
果有分别,那幺只有说莲达更幸运,她的男朋友多宠她,不必斗智斗力,将来结婚生
下孩子,扔给老人家带,仍然是活泼泼的一个人……
命运。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幺开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个女人小时候都是香料与糖,到中年全变成塑料花,老来全是千年老妖精,蜕
变的过程每个人不一样,我对可人的修炼故事有很大的兴趣。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哑然失笑,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对
我说了许多知己话,已经不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须回报
她以风度,不能让这一段颇为可贵的感情发酵转味。
第三天她回来了。
仍然低调子地忙写字楼功夫。
奇怪,这女人真厉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盖起来,以完全另一种姿态出现。
同我们一起做事的时候,她到底怎幺想?我们这班自以为是的笨狗,还不止千次
万次地教过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幺忍住不笑得喷饭的?
大概是没有心情笑,她挂着自己的前途问题。
我过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吗?"
她点点头,"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事?"
"晚上请到舍下来吃顿饭,我有事请教你。"
"荣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里无限愁情。
"为什幺笑?"
"因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别繁重,做得我不亦乐乎,她也是一直不听地跑来跑去,我亲眼
看见总经理的女秘书狐假虎威皱着眉头同她说:"电话接不通,你,出来听!"
如果她问我留在家好还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会同她说:坐家里做金丝雀算了,
只看一个人的面色受一个人的气,真是天大的福气,出来大熔炉干吗?牛鬼蛇神见久
了,会胃气痛。
莲达又不原谅我,"干嘛叹声叹气的?"
我不响。从几时开始,连叹气都要向她报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干嘛要在这里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议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莲达说。
"我寂寞?你凭什幺那幺说?"
"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接过她们的电话。"她的答案很简单,真是幸福。
我笑,"也许她们全体打电话到我家呢?也许我根本有情妇,天天在家等我呢。"
莲达翘起嘴唇,不响了。
倘若她问魔镜"魔镜魔镜,天底下最美的是谁"。镜子与幔子都或许会裂成两半,
但如果她问"天底下最欢乐满足的是谁",镜子一定答:"你,莲达小姐。"
如果两者不能兼备,上智选择是欢乐。
可人是充满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来开门时我便有此感觉。
她家作全白色,宽大舒畅,最难得的是只有几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许多空间,却
又不显得简陋,墙壁上完全没有装饰,一张照片与画也没有。
我愉快的坐下来。轻松地说:"比起有些人的家,陈设得犹如摩罗街的下价古玩
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赏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点唏嘘,"有什幺用呢?我又不能照顾你,我没有钱。"
"不能事事讲钱。"
"唉!小姐,这不过是安慰穷小子的好听话而已,在这个商业社会中,钱的能力
澎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别这样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说:"叫我来有何贵干?千万不要叫我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我力量小,胆子
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喝着佣人倒给我的茶,等她开口把正经事倾吐,我等这一刻应景很久了。
"他说他愿意同我到外国去结婚。"
我的反应是:"那再好没有,做人不过上讲一个开头与一个结局,谁管你当中跌
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结局便是结婚,相信你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
"这一年来,"她答非所问,"我在写字楼里看到很多,也学习很多。"
"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说不完的怪现象,学会的是忍无可忍,重
新再忍。"
她点点头,"更令我惊异的是,我居然过得如鱼得水,成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幺样?拒绝云七爷,正式申请假如白领籍?"
她微笑得很苍凉。
我说:'不要骗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终身在写字楼中渡过,不是开玩笑
的!"
她反问:"终身在精品店与茶室中渡过,难道又能技冠同侪?"
"舒服呀!"我理直气壮。
"很闷的。"
"闷?这幺多太太小姐,从没听说有谁闷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点气,"别老插科打诨。"
"是是是。"我连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谁嫁给你,倒是很有福气,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张
嘴又能言善道。"
我无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将来日子不好过,怕云七把你冷落在闺房。"
她点点头。
"那也不必流落办公厅,看你身边也有点积蓄,如果你肯洗尽铅华,跟个小医生
小律师,提拔提拔他,做个归家娘,也不是太难的,有先例证明,都很成功,对方学
识人品过得去,生活平淡而朴实,但也十分安定,可以过几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这一番话,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过。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开销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幺想,谁不耐烦谁来接受好了。"
她说:"等于变相的买一个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会经验,何必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条路如何走法又有什幺相干?"
我问:"你是那幺认真的一个人?"
"你不相信?"她问我。
我摇摇头:"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贪心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刚才说的哪个办法……行得通吗?"
"那个办法不是我发明的,"我笑说,"已是社会上一种现象,别装得那幺天真,
我不是云七爷,咱们是真金白银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点,你的毛病上锋芒太露。"她很气,"出口伤人,不留余地。"
"你又不见我对莲达那样。"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个莲达那样的老婆。"可人孩子气地诅咒我。
我很认真,"她会是一个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云七爷娶你,才自寻烦
恼。"
"话怎幺可以这样说?"她恼怒。
"真的,莲达多好应付,摆几十桌喜酒,租套婚纱,在美孚新村找层三十五平方
米的住宅,到日本兜个圈子,便可与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还不倾家荡产,筋
疲力尽?"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可人给我飞一个白眼。
还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个女人长得美,已经得到上帝最大的钟爱,
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岖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对我很好,好得没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认
定了一个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幺都说,等到翻脸成仇,一箩筐一箩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对朋友很客观,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死细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知己,难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着眼
睛看她,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不良好?不足影响她的地位?她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她成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报上出卖她。
我甩甩头,可人这个女人有一种引人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个最平和斯文的
人,现在为了她,升起无穷的想象力,甚至要与小报打起交道来。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幺?"她探向前来。
我温和的说:"在想为什幺不能得到你。"
她嗔说:"你才不会这幺想。"
我微笑,"别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尽管胸口无毛,男人还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辞了。"站起来。
"请告诉我,我会不会做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毫无犹疑的说:"可以,当然可以,可人,你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办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奖。做家庭主妇这角色简单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当然可以胜任,也许还觉得缺乏挑战性,但是,问
题不在是否会任得好,而是你会不会快乐,可人,在国泰民安与不打仗不饥荒的时候,
生活快乐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听着。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说。
"是的,我喜欢你。"我坦言不讳,"不过我真的该走了,聪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幺时候应该离开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交朋友不容易。"
"别借故发牢骚,"我笑,"这年头无论谁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这社会上什幺样的人都有。
过没多久,可人告了很长的假,停薪留职。
总经理还惋惜得很呢,口口声声说快要升她的职,并不知道她来我们这里只是过
渡歇脚。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意料中事。
打那时候开始,写字楼里的男同事一个个像是睡眠不足似的,闷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时候,为了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谁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过的时候,
大家会吸口气,把发胖的胃缩一缩。有时也会故意打条新领带,好让她看见后投来一
个赞赏的神色。
公司里有个美女,大家的情绪不一样,现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价灰暗,
一副祸不单行的样子,人人昏昏。
我也觉得闷。
莲达咕哝,"那个位子是难做,三煞位。"
"什幺三煞位?"我问。
她自打字机键盘中抬起头来,"林小姐那个位子。"
"是吗?"我觉得奇怪,她会同情林可人?"怎幺,不是林小姐没有本事?"
"开玩笑,这种眼见功夫谁不会做?"莲达老气横秋,"应付人事难一点是真,
挂名是个经理,可是一脚踢,无兵无卒,服侍总经理不算,连总经理的女秘书都要对
付,还有,四周围这些小姐个个乌眼鸡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张大嘴,有没有听错?女人赞女人?当然,女人也赞女人,通常被赞那个都是
处境不妙,落在地狱十八层的可怜虫,所以女人多数以批评为荣──"她们妒忌我才
骂我,你有没有资格唉批唉斗?"
而莲达居然变相赞起林小姐来。哗,太阳西天出。
"……真寂寞。"她说,"那时候比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谁说的:
一件名贵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话更能使对手沉默小来。现在走了,没有对手。"
我讶异:"你──把林可人当你对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感觉。
这年头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什幺人在把你当作假想敌,三脚猫,钟无艳,
全部蠢蠢欲动,要前来比剑,端的是江湖险恶,行走不易。
"你为什幺笑?"莲达凶霸霸的问我。
"我有笑吗?"我摸自己的面孔,"我为什幺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取出信纸信封,写无头信。
……自从你离去之后,阳光也似乎小时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没有敌人,大家垂头丧气。
而你,你在什幺地方?你也许不在香港,不过我们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同一苍
穹。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生也许只能碰到一次。
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也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有些人,惊鸿一瞥,也能令人一辈
子难忘。
以前怀疑但丁是个书呆子,现在明白了。然而现代人与古代人到底心怀不同,不
可能专注地朝思暮想,为了对抗资本家,我决定用每日办公的时间来想念你,下班后,
是自己的时间,还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开车到她家去,把信自门缝塞进。
只有在十一岁时做过这样的傻事,有时候傻他一傻,是释放心头大石的良方。做
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并不是那幺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认为是洁白无暇的人,更加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