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来好不好?别太贪心好不好?"他笑。
"请你喝咖啡,"我说,"多谢你的鼓励。"
琴轻轻说:"你有两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不!"我冲口而出,"怎幺会?我忙着准备见工,一有结果,我不是即刻来
了?"
双方的语气都充满关怀。
我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与我们第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惭,"今日有小伙子建议与我去喝茶。"
"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幺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问。
"我赶着来看你呀,"我说,"那种男人,每间写字楼起码有一打,但像你这样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见的。"
"是吗?"他欢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幺不是?"
他倒侧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 腆,这个琴,自从结识他以来,就一直帮我,赞我,开导我,什幺良师益友
都及不上他。
当夜他请我吃饭,吩咐厨房煮餐牌上没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会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为。
当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够忘记行方,我就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电话来了。
我说:"明天再谈好不好,我困极了。"
他不过想来看我死了没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统统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异,很快上手,又恢复以前那种疲劳,舟车劳顿
不在话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待人以诚,别那幺虚伪行不行,答案是浅易的,与那无数道
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在一起,怎幺开心见诚?为求和平相处,不得不用到敷衍这种卑鄙
的手段,绝对值得原谅。
那个争取在第一时间请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张。君子贸易行还有许多小李小陈
西门彼得史提芬,都还没有结婚,都几乎年届三十,都仍充着大孩子心态,互约着去
乘船参加会所跳舞看戏,不过也没有以前那幺轻松了,笑脸之后难免也有"要不要把
节蓄换美金呢"这种困惑,但他们仍然没有明天,仍然没有大脑。
我对他们,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不明白当时如何为行方着的迷。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做错事总是赖年轻,二
十八岁少妇生孩子在事后都可以赖年轻,当年我只有二十五岁,自然更年轻。
忙了两个星期,总算定下神来。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说几句话。
八月三十日:天气还是热,但开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不会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为我所算的命运。
我与阿陆阿戚去玩的时候,总是留神有没有骤雨,但没有。有时明明乌云密布,
但雨水总落不下来,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访惶的日子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刺激属于可遇不
可求类。
幸亏有琴伴我工余时间。
九月三日:"你怎幺不出去走走?"琴说。
"我有呀,我与公司里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胆。
"你才没有。你每天下班都在这里。"
"我同他们吃中饭。"我说。
"那短短一段时间怎幺能够培养感情。"
"男女间的感情如果需要培养就很差劲了。"我说。
"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不知相信什幺才好。"我叹口气,"命运?际通?缘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说,"信你自己的感觉。"
"嗯。"我说。
我们之间有一阵沉默。
然后我问:"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这间琴吧里呀,什幺时候东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随即说:"来,我奏一首新曲你听。"
我说:"太好了。"
他的琴声如高山流水,高推动人,使我这个门外汉听来都心悦诚服。所谓曲高和
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动听,否则总有欣赏的人,占人口十万分之一
已经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琴声感动我心神,渐渐我双目润湿,流下泪来。我紧
闭着眼睛,面孔埋在双臂中,鼻子发酸。每个人都有伤心处,他的琴声就像在我的软
弱处轻轻安抚。
我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像躺在一个至爱我的人的怀抱中一样,那个人答应支持
我,照顾我,爱我不渝,直至永远。
琴声停止,我心头仍然震荡不已。
我含着眼泪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场。"他说。
我用指头揩掉眼泪,微笑说:"我真喜欢你的音乐。"
"多谢。"
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叹口气,"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将来不知谁来照顾你这样复杂的情意结。"
说到找对象,真是头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幺用?西装领带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带都是名牌又有什幺用?惶然坐在地铁中,看到孕妇不让位,看到孩子也不站
起来,学问好有什幺用?外表美观有什幺用?
心地好,爱护妇孺才是主题。表面功夫,只要过得去便算了,打扮时髦又有什幺
用?说话玲珑又有什幺用?会得玩又有什幺用?
他问我:"什幺样的人才会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说得公主似。有缘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陕陕眼,"在
下雨天碰见的有缘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个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钟,与他这幺接近,有什幺办法感情不突飞猛
进?
九月十五日:近日来皮肤很滋润,不知为什幺,面孔像是褪了层糙皮,显得滑嫩,
我很为此高兴,看样子去掉黑气,运气要改观矣。
工作上也较为顺利,同事觉得做不到的琐事,交给我手里,莫名其妙便完工,别
人是否觉得我有功不打紧,但自己心头很轻松。
约好小周后午膳,她惊讶,"你好漂亮!"
"是吗?"我摸摸面孔。
"是不是在恋爱?"
"没有!"
"你一向对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说出来。"
"真的没有,如何说呢?"
"那你怎幺会在忽然之间标致起来?"
"哎,小姐,你不让我化个靓妆?"
"不,"小周后很坚持,"这绝对不是装修出来的门面,这发自内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发现了我就不放过你。"
我只是笑。
"见过行方吗?"
"没有,"我不在乎,"他好吗?"
"他说你现在都不听他的电话。"
"他有女朋友,"'我说,"还要我?"
"闹翻了。"
"怎幺会?"我讶异,"打得火热,我以为天雷打也打不开。"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过龙,他翻了脸。"
"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后冷笑一声,"当事人总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还不是他们
亲口说出来的,不然谁知道呢?"
"你要管当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幺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说,你不让他说,他才会
心痒而死,憋成大颈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经仁至义尽,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这倒也好,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没有?"我问她。
"别提别提。"她雪白的手乱摇。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并没有穿袜子,十只足趾涂着鲜红的宏丹。
我说:"穿袜比较礼貌,我看过一篇报告:女性若要升职,不可忽视仪容,不能
贪图凉快,要穿袜子。"
"袜子?哈哈哈哈,"她几乎没笑倒,"我从没听过这幺好笑的报告,做工只要
拍好马屁,摆好姿势,同袜子也有关系,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同小周后说话,有时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结帐,她犹自在那里问我在什幺地方按摩面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办法吗?忽然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呢?以前我差点
没把她封为偶像。
现在看起来,小周后是个肤浅的、有风尘味、喋喋不休、没有什幺真本事的女孩
子,在本市,同类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当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见琴,我问侍役:"他人呢?"
他们黯然说:"进医院去了。"
"什幺?"我至为震惊,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大把精盐。"为什幺进医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厉害,这一阵子每每做帐做到天亮,吐起血来,便完全
崩溃,便只好把他送进医院。"
"什幺医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来。
"养平医院。"他们说,"六○七号病房。"
"我马上去。"我同伙计说,"有什幺叫我带的?"
"你去就好了,"他们很安慰,"我们都走不开,他也不能吃什幺,不必带东西
去。"
我匆匆赶往医院,身上还全副披挂,办公室装束。
也无暇买什幺花束水果了,只想快见到他,希望他无恙。
琴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楚他。
他并不是美男子。光是长得美有什幺用?
一双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纤细的修长的,就是这双手,弹出美丽的乐章。
我走近,静静坐在他身边。
他眼皮动了动。
"琴。"我轻声叫他一声。
他微笑,并没有睁开双眼,"你来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刚在想,如果你能来看我就好了。"
"我来啦,你没有怎幺样吧?"
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幺关系?"
"胡说。"
"休息几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头上。"我吓得五脏六腑都倒转了。"
"真的?"
"你不相信还是怎地?"
"我从来没看你穿得如此斯文过。"他取笑我,"看,套装、高跟鞋,还化了妆
呢!"
"刚下班。"
"平日见你,都是马尾巴拖鞋牛仔裤。"他说。
我也笑,"你呢,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与你见面。"
"以后也许可以选医院以外的地点。"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来无大碍。
"工作辛苦吗?"他搭讪的问。
"老样子。"
"主管好不好?"他显得很关心。
"不是坏人,警务署肯定没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们略闭一
点,非得变几百个法子,叫我们如没头苍蝇的奔扑,他才满意,虽然不是他发的薪水,
但他精忠报国,要替老板把我们的力气榨尽。"
"都一样。"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坏,"我笑,"这才是最大的悲剧。错不在人,而
是那个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扰民为生。"
他看着我微笑,我有点尴尬,自嘲说:"你看我的宏论多不多。"
他说:"不不不,我爱听。"
我笑,"看来,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涨红,没想到他脸皮那幺薄,时代的进步把人训练得老皮老肉的,
妇孺都不会脸红。他真可爱。
忽然之间我俩没有话说,我又不愿意立刻告辞。
幸亏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打开盖子看了看,只是白粥与腐乳,我的天,这怎幺吃?
"你爱吃什幺?我替你去办,未必要遵医嘱吧?"
他说:"还是听医生的好。"
我说:"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着我,不好意思。"
"那幺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着你挨饿呀!"
琴很为难。
"明天我再来。"我说。
九月二十五日:一连几天,我都在下班后以第一时间赶往医院陪伴琴。
其它约会都一概推辞。
我向护士打听到他可以进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给他吃。
我们真正达到无所不谈的阶段。
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过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从来没有结过
婚,可以说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样,生活中最大的障碍是寂寞,不过几经艰苦,也克
服了,也同我一样。
医生说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调理,在医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脸
色也逐渐红润。
他躺着无聊,时时玩纸牌,我与他赌二十一点,赢了数百元,他不再提算命运的
事儿了。
我也几乎忘记这宗事。
今天他说:"待我出院,真怕你不会对我那幺好。"
"你太小人了,"我说,"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
医生宣布他后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楼上,我们原来一直是邻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点,替他收拾医院中杂物。
他很感激,一直谢我,我叫他住口。
看着他换上运动衣,有异样感觉。平日他总是西装蝴蝶结,看不出太多的气质,
便装的他另有一种味道,不禁多看他几眼,他的面孔又红了。
这个人!
我一直扶着他,他说:"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人家会以为你来
接老父出院。"
我们两个都笑。对他的关怀实在不可言喻。
车子在门口等,我由地挽着行李,我们两个人刚走出医院大门,忽然间一阵骤雨,
淋湿半边身子。
我大叫起来,狼狈地抹着面孔与头发上的水珠。
琴说:"怎幺来一阵怪雨?天上明明挂着大太阳。"
我咕哝:"天气越来越坏。"
琴说:"不是雨,是草地喷水,朝我们这边唧来。"
果然是,草地上大喷嘴不停的洒水,真像骤雨,我拉起琴,没命的向干地里奔避。
谁知这喷嘴似同我们开玩笑似,我们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非把我们淋湿不可。
开头我怪叫,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两人弯下腰。
忽然我想起来──
"你会在一个雨天,遇见你的真爱。"
这可不是一场人造雨!
太明显了,怎幺我没想到?
我侧着头看琴,他也怔在那里,这时他也想到了。
可轮到我脸红了。
我们两个人静下来。
我真笨。琴对我这幺好,怎幺可能当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对他这幺好,又
怎幺可以说是泛泛之交2
当事人这幺糊涂倒真是少有,我俩默默,但是两只手却是紧紧握着的。
好了,雨过天晴,那只喷水嘴终于被工作人员关掉。我抖抖湿衬衫。
车子驶过来,我们上车。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畅通的,每块乌云都镶有一道银边,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这幺迟才发觉。
我轻轻同他说;"回去,你要弹更好的曲子给我听。"
"自然。"他说。
"你从来不对我诉说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声中表达出来,你还叫我怎幺说呢?"
是我迟钝,但我情愿在这个时候才发觉,特别温馨,特别美妙。
可人儿
林可人是美丽的女人。而且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