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幺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幺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幺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
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
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
稍欠风骚。
总有人会欣赏吧。琴师说的,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我拥着这样一个洁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买好货色,厚实高贵长型那种。
在街上遇见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时强颜欢笑,"夫人,你好,别来无恙乎?"
"听说你辞了职?"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腻了,索性休息一会儿,又有什幺关系?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说得真轻松,她们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不想听人诉苦,先把
事情的严重性减掉一大半,使苦主无从开口,实则是没有诚意的一种表现。
不过算了,人同人的关系不过如此,不要问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做什幺,访问你可
以为你的朋友做什幺,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
我们握手言欢,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后在街上分手。
回家继续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厅中打信,除了抬头不同,全部一样,厚厚几十封。
我不是不认得几个人,只是不想烦他们,免得受人恩惠,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一
生背着包袱。找工作这种大事情,还是一手一脚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邮政局去买邮票,我把那叠信寄出。
回程只觉肚子饿,我走到琴吧去。
琴师不在,今日见到他,得问他的名字。时间还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饼。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食欲特佳,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满足。女人在失恋之后往往先瘦一阵子,惊魂甫定之后,就开始长肉。
有人说:"多谢光临。"
我抬起头,向他笑一笑。
"眼睛里的积郁,扫之不去。"他说。
我大口喝着基尼斯。
我说:"告诉我,我的真爱将于什幺时候降临?"
"我并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来呀。"
"我只算到那幺多。"
我问:"我脚上石膏见时拆除?"
"下星期。"
"说下去。"
"我只知道那幺多。"
我不相信。他在卖关子。
"当心我逼你。"我说。
"我真的只知道那幺多。"
"去弹琴吧,你。"我没好气。
他耸耸肩,好脾气地走过去,掀开琴盖,手一按上去,似魔术师般,琴键发出悦
耳的乐音。
歌是陌生的歌,从来没有在别处听见过。钢琴的音响本来很金属机械化,但在他
手下却变得异常优美,这是一个用琴声表达的故事,细细倾诉,令我流泪。这是我的
故事,我进入他的琴声中,回忆初次恋爱,感觉仿佛是阳光终于照排到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直到琴声停止。
我留恋地希望他再弹下去,安抚我杂乱的心绪。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对面。
"在什幺地方学得一手好琴?"我问。
"自学无师。喜欢那曲子吗?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请告诉我。"
"叫我琴。
我讶异,"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语。
或许是他的艺名,我随即又恐怕他是那种人,但凭我敏锐的直觉,又认为他雄姿
英发,不大像。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关我事,知道后反而有负担,白替他担心。
琴。不过他真的仿佛与琴已经化为一体,无分彼此。
"你会在一个雨天,碰见他。"'
"什幺?"我一呆,"你说什幺?"
"你不是想知道你会在什幺情形之下遇见你的真爱吗?"
我张大嘴,"在一个雨天?"
"是的。"
"纸牌说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经够多了。"
"没有商量,你必然会在雨天遇见他。"
"还有什幺消息?"
"真贪心。"他喷喷连声,不以为然。
"你说一些不说一些,好不讨厌。"
"我费了一夜的时间为你算得精疲力尽,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够。"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远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换句话说,我希望再恋爱。对着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红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两百天是雨天,哪一个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无数意外,半数属于喜乐,振作一点。"
"琴,不管你那三脚猫的纸牌算命灵不灵光,我衷心感激你给予我的关怀。"我
是真心的。
"顾客永远是对的。"他含蓄的说。
"你对每个顾客都这幺好?"
"不,只是美丽而哀伤的顾客。前几日你推门进来,吓我一跳,面色苍白,神情
绝望,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憔悴兼疲倦得到极限,又撑着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惊,"真的那幺糟?"
"你自己不发觉吧?幸亏我们这里没镜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两人。"
我松口气。
"不用纸牌也知道你在转运。"他还是鼓励我。
"我此刻仍觉得累,"我说,"不过心情已经好转。凡是可以发生的事全已发生,
我老同自己说,不可能更坏了吧。套句肉麻的陈腔滥调: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别黑暗之势……"
"他对你很坏?"琴忽然问。
我不出声,行方对我实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诉苦。对那幺坏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岂不是犯贱?痛剿他也不行,因为当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愿的,事后做其失
足少女状,加多三成羞耻。
"你很好强。"
应该如此。这是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我觉得他配不起你。"人夹人缘,琴从头到尾站在我这边。
我微笑,"我也这幺认为。"
"好女孩!"他竖起拇指。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找工作有没有进展?"
"刚寄出信。"
"有没有想过做小生意?"
"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我说,"别看做工受气,做老板在没上轨道之前更苦。"
"这倒是真的,我也时常欠职员三个月的薪水。"他说笑。
"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我真心想与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陈。"
"结婚役有?"
"没有。"他说,"一次创伤,足以致命。"
我点点头。自古伤心人是很多的,并不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更少。我觉得不方便
再继续这个题材。盼望将来好过留恋过去。
"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琴向我举杯,"祝你成功。"
他的伙计来请他去听电话,我藉此结帐离开。
到室外抬头一看,满天的星斗,一片云也没有,不会下雨,那幺我不用担心今日
会遇到真爱,我完尔,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
随即一怔,笑?我怎幺会笑?我已经大半年没笑了,怎幺会笑得出来?
呆在路上吓倒自己。我痊愈啦?连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觉连伤口也找
不到,我惆怅的想:怎幺搞的,不是有人一辈子为另一人伤怀吗?
我竟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一个人,大概是情操不够高贵的原因。
八月六日:经过宠物店,进去看鹦鹉。
都还小,毛色不够鲜艳,也不懂说话。
不过这次决定教鸟儿说恭喜发财以及长命百岁。
店主叫我看他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
非卖品,他骄傲的说,会说许多话。
它实时向我吹口哨,并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灵魂。"滑头得跟时下
少年郎没甚分别。
我说改天再来看。
还是喜欢白鹦,羽毛松起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贝壳色……想起陶陶,不禁恻然。
下午去拆石膏。脚步仍然软弱,需要当心,我仍决定用一双拐杖,无论是什幺,
有所扶持总是好的,医生亦不反对。
八月八日:有信件嘱我去见工,并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为佳。做公关,过了三十五岁很难再有什幺进展,所以还是老本行干推广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门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还没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说吧,犹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紧张,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又怕闹钟不响,终于在深夜才朦胧入梦,
天微亮又醒来。
我刻意打扮。见工是最残忍的试验:在十分八分钟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第一印
象一旦形成,很难改观,叫人改观便等于叫人认错,你认不认识肯识错的人?我不。
我穿上浅灰色的套装,珍珠色衬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袜,淡雅化妆,
配合到好处,光亮干净的头发。
我悲凉的想:因见工见得太累了,也许结婚时都未必打扮得这幺好。
我准时出发。双目有点涩,睡眠不足与紧张往往会使隐形眼镜造成更大的负担。
我在会客室内等候约见,不住的低声清喉咙,轮到我的时候,以最佳状态进入会
议室,面带微笑,步态轻盈,姿势自然,智能兼具潜质,连我自己都为这表现喝彩,
单是外型便值七十分,这样的人才会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记自己在昨日还用着拐杖。
会议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觉得满意。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因此我争取到
二十分钟见工时间。
退出会议室时怀着八成希望。在街上抬头一看,但见万里无云,是好天气中的好
天气。
身边有个人说:"哈啰!"我转过头看,是个英俊的西装青年,眉梢眼角有点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们这般人的学历、职位、收入、心态、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来,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说。
西装笔挺,配件无瑕可击,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微笑都没有露。
"我们很快要成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预先来搭讪。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说:"爱皮西推广公关。"
"啊,那间,那洋老头特别的刻薄,很难做的。"
我被他说到心坎里去,"是呀。"我冲口而出。
"我们这里不错,刚才我老板同我说,十定有九是打算请你过来帮忙。"他说话
玲珑,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刚才见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极高的,"他说,"人也和蔼,说不定我们会在同一组里合作。"
这个年轻人不坏,没有在背后批评老板,况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这样,
人很大方。
他们这一类年轻才俊,在表面看来,都很可爱,深切的了解一下,便会发觉欠缺
内涵及灵魂。吃过一次亏,我都怕怕,无论如何,不会与同类型的人再发生进一步的
关系。
我还是很冷淡很客气。
"来,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语气很怂恿。
我摇摇头,"今日我约了人了,"声调充满真的遗憾,其实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为失望的耸耸肩,我叫了街车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诉琴这个好消息。但马上又改变主意,等到成功再说吧,不要
孩子气,等到成功的时候,才轻描淡写的同他说:"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闲事,这才算得有型。
于是我叫出租车驶往购物中心,忽然之间心情好得想添几件衣裳。
我看中一条布裙,式样再普通不过,束腰、大圆领、栖裙,记得吗?是咱们小时
候看阿姨她们穿过的样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个
个穿童装般无线条无韵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怀念有腰身的长裙。
这条裙子我非买不可,事关我幼时甜蜜的回忆,太温馨了,那时候的世界多幺明
澄,美金一对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万,浅水湾头尚没有快餐店烧烤炉……
穿上它,梳马尾巴,配平跟鞋,活脱脱就复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价。
我在店里足足磨了两个钟头。
回到家,电话铃响个不停,我一接过,那边便说:"这里是君子贸易行人事部,
我们决定聘请你,请问阁下最快可以见时来报到?"
我一颗心完全放下来,天亮了,我转运啦。
我镇静的说:"后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时见。"他们挂了电话。
我欢呼一声,舒畅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无权,小女人不可一
日无钱,根本问题解决,其它一切易商量。
况且刚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讪吗,最重要是知道自己还有吸引力。
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连忙换上新裙子,刻意装扮一番,赶到琴吧去。
虽努力压抑,但颇有踌躇满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欢脚踏实
地,从来不会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愿,以致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喜欢一步步
迈向略为卑微的目标。
琴在柜台后,见到我眼前一亮,吹声口哨。
他说:"这是同一个女郎吗?我有没看错?今天这幺有味道!"
我走过去,悄悄说:"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兴,"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终于雨过天晴。"他说。
我笑,"但你不是说我会在雨天碰见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