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医生?"
"是。"我说。
"我要看看你,"他睁大眼睛,"呀,你并不丑,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谢上帝--"他大大的欢呼嘶叫,手舞足蹈。
护士要替他注射镇静剂。
他没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没有存半点希望。
我有种如堕冰窖的感觉,冷下来。
在住院的十天内,陈尚翰并没有闲着,他向全世界报喜,来探望他的亲友如一队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医生驱逐。
百忙中他还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觉得可笑,我不是个黑良心的人,当然情愿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满房间,排出走廊,像红舞女转场子那种盛况。
我留神,没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说,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陈尚翰的快乐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来,飞上青天。
他的计划足足排到三年之后,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乐至天亮,静下来也要看录映带,睡着亦要听唱片,病房给他弄得似酒店。
我说:"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头到尾,并没有提过一个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记得,你曾经说要在手术后向一个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刹那的呆滞。"哦,是,"他倒没有否认,"是一个护士,殷医生,幸亏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实是你,"他吐吐舌头,"这位看护小姐呢?糟糕,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我半晌才说:"人家已经走了。"
"殷医生,周末我在舍间开舞会,你一定要来。"他殷勤的说,"你不会失望,我有朋友介绍给你。"
我没有回答。
"我们这个派对所以食物均从巴黎美心飞来,你一定要来~~~~"
我没有听到他往下说什么。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拥着半抬着落楼,坐上开篷跑车,呼啸而去。
我呆在医院的停车场良久都动弹不得。
仿佛听见陈太太冷笑的声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睁大双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还容得什么人?"
真不可置信,手术前还口口声声"梅,梅",一副忘不了,数小时后似过眼云烟,什么都丢在脑后,并开始他的新,不,旧生活。
天下原来真是有这种人的。
陈太太不愧是个聪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么时候进场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离场要潇洒,不要希祈能够带走什么。她做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没有去陈尚翰那个疯狂舞会。
师傅去了。
据说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医生呢?真没想到原来她是娇滴滴的年轻女郎,哈哈哈哈哈。怎么不来?我要失望了,不要紧,明天我再找她~~~~~~~"
他当然不会找我。这早晚我也成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后也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我的心灵刚强如铁,也实在受不了。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
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
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
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
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
惟一之乐趣。
"不,"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
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
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
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幺赔?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怎幺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
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过这一个月的,怎幺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
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
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
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幺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
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
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
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有待者前来,我说:"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问我,这是否自英国带来的习惯,我曾老实的答曰:"不,因拔兰地太
贵。"
买醉的人至要紧是要醉,喝什幺才醉无关紧要,那是另一项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觉舒畅,"再来一个。"我说。
钢琴前的人转头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说:"再弹一次,森姆。"
"要听什幺?"
"你喝什幺?我请你。"
"咖啡。"
"侍者,给琴师一杯爱尔兰咖啡。"
他十只会跳舞的手指在钢琴上滑来滑去,弹出悦耳与不知名的曲子。
对于音乐,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谓好音乐;不好听的是谓坏音乐。
这个琴师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个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尝。
琴师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说:"我迷路了,这里到底有几个九十四号?"
"两个,一个在北街,一个在南街。"
"难怪。"我说,"那这里是南街?"
"不,这里是北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幺,小姐?我们有三文治。"
"不要,不饿。"我摇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这般亲切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琴师转头向我说:"好走。"
他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双目慧黠。
我向他摆摆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们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说也奇怪,之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这一觉倒睡得不错,好得使我不愿醒来。
不过第二天还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难题纷沓而至。
时节已近黄昏,梦长君不知。
换下身上衣服,它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这种料子也会流行起来,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时母亲们穿的洋麻纱就比这浪漫,还有乔其纱、香云纱,现在没有人穿
纱了,真令人纳闷。
我好好洗一个头,拾起外国报纸,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后在工作岗位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页,瞧,我多幺乐观。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们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电话铃响起来。
是行方。他曾经问过:"你不会轻生吧?你不会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几日,
他会来问我打算弃世没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是一个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错失归咎自己,故此接电话时,声音是平静的。
"你还好吧?"
"过得去。"
"为什幺把工作辞掉?"
"无所谓。"
"要不要来看你?"
"不用了。"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哗,这幺大的思宠,叫人受不了。
我问:'税完没有?说完就挂电话。"
"我们难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还觉得我不够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侣,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话筒。
心中创伤是无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个琴师。多数琴吧内都设电风琴,但这是一架史丹威。电风琴其实不是琴,
是另一种乐器,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觉到亲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弹完手头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边来。
"不介意我坐下?"
"这是你的地头。"
"你是顾客。"他礼貌的说。
"请坐。"我伸手。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昨天没怎幺吧?"
"没有什幺,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挟醉而归,乃常事耳。"
"很潇洒呀!"
我苦笑。
"失恋?"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来。
"他值得吗?"
我说:"当时总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学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扑克牌。
"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这一区来?"
"是,家里油漆还未干。"我说。
"今天休息?"
"我兼夹失业,"我说,"这是我卖盐都出虫的时间。"
"真的吗?"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幺?"
"运道。"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他微笑,"你想算什幺?"
"算算前程。"我说。
"好的。"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幺?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幺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幺多?"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幺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