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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记 page 7 作者:亦舒

  “不过什么?”

  “不过守丹既然故意避开我,我不问好歹地找上门去,好像自讨没趣。”

  向真郑重地说:“如果你把她当朋友,如果你真正重视她,你就不会介一意牺牲一点自尊。”

  “是,”新生马上释然,“是,你说得对。”

  他们立即着手去信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

  半个月后回信才到,答案出乎意料之外,校务处这样说:“敬启者,所查问之学生安妮妲梁守丹小姐在八五年十月入学,后因事于八六年二月退学,住址因属机密,不便透露,除非有证明文件证实是直系亲属”。

  梁守丹只读了一个学期。

  于新生抬起头来,大惑不解。

  在信中,她明明说她经已毕业。

  不不,新生想起来,守丹从来没说过,是新生一向心思以为守丹经已毕业,她从来没寄过毕业照片来。

  新生怔住了。

  她的好友究竟搞什么鬼?

  向真说:“这一下子,除出登报寻人,已无他法。”

  新生把守丹的信一股脑儿取出,数一数,共九十八封,珍惜地从头到尾再看一次,不禁泪盈于睫。

  向真爱莫能助,只好在一旁静坐。

  隔一会儿新生说:“事有跷蹊,向真,我非要查到守丹的下落不可。”

  “你打算怎么查?”

  新生茫无头绪。

  “新生,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如顺其自然。”

  “我有第六感,粱守丹出了事。”

  向真安慰她,“如果有事,远在八六年就有事。”

  “但她只字不提。”

  “你有没有发觉,梁守丹在信中一贯报喜不报忧?”

  “对!”

  “她也有廿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心事,她不想你担心而已。”

  新生呀的一声,“那我真大不懂事了,我给她的信,苦水连篇,不住抱怨。”

  向真笑道:“这是你一贯作风。”

  “去你的!”

  “新生,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几时结婚?”

  “待我取到文凭之后才谈这些。”

  “还要等三年?”向真问,“计划可否修正?明年结婚,然后,在拿到文凭后计划要一个孩子。”

  新生扬起一条眉,“这些计划,全部有利于你。”

  向真笑起来。

  梁守丹仍然完全没有消息。

  好几个晚上,于新生梦见好友:她在街上碰到她,在她身后叫:守丹,守丹,她转过头来,新生才发觉那不是梁守丹,是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有时梦见与守丹在一起吃冰,守丹仍然是十多岁模样,穿中学时期校服,两人絮絮耳畔细语,一觉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周末,向真把守丹寄来不同时期的照片逐一研究,照片并不多,只得三四张,他看完又看,终于说:“新生,守丹为什么越来越瘦?”

  “时尚瘦,她一直怕胖,最羡慕我吃来吃去不胖。”

  “她会不会在服食麻醉剂?”

  “别乱讲好不好。”

  “是是是,算我讲错了。”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

  他们终于等到了梁守丹的消息。

  一个星期六下午,有人上来探访于新生。

  那是个少年人,“我是梁守丹的表弟,回来度假,守丹的家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于小姐。”

  新生笑开了怀,“是请帖是不是?”她心底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是。”

  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新生。

  新生觉得不对劲,“守丹好吗?”

  少年人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原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守丹姐已于一年之前去世,我们整理她的遗物,发觉有一封未寄的信,为表示郑重,亲自送来。”

  新生咚地退后一步,犹如五雷轰顶,手足簌簌不停地抖起来。

  那少年人为之侧然,“守丹姐患血癌。”

  新生泪水犹如泉涌,纷纷洒落。

  少年人欠一欠身,“我先走一步,信封上注有我联络电话,于小姐,有事找我。”

  新生捧着守丹那封信,拆开来。

  “新生,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叫人生没意义,我抵美第五个月,因晕眩呕吐去看医生,旋证实患有血癌,一共医治了四年,相信已尽人事,其间痛苦,不说也罢,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想你伤心,也不想你对人生失望。”

  看到这里,新生号啕大哭。

  “在这段时间内,你的信,从不间断,调节我苦闷的医疗生涯,我在空闲时,也编织故事,哄你开心,自己亦得到若干乐趣,相信你不会怪我,照片里那些男朋友,其实都是我的主诊医生,新生,再见了,勿念,守丹”。

  向真到于家的时候,发觉女友把整张脸埋在床上,泣不成声。

  他看了信,一叠声问:“怎么会怎么会?”

  新生只是哭。

  勿念,勿念,勿念,梁守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还叫朋友勿念。

  一日一夜之后,新生与向真才把梁守丹的表弟约出来。

  少年人黯然,“表姐进了医院之后,根本没有出来过,最后三个生日,都在医院度过,何尝有出门旅行,哪里有到过南美洲。

  “到最后,药物无法控制,只得采用辐射治疗,要更换骨髓,所有亲友都前往检查,结果只有我大哥的骨髓合用,但移植后因肺炎并发,终告不治。

  “她曾经提及过你,于小姐,说你是她最好朋友,感激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不住与她通讯。

  “但我不明白,于小姐,你竟不知守丹姐去世的消息”。

  照信来的日期算,守丹在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不久,便已病逝。

  新生肿着一块睑,呆木着,一言不发。

  “她视写信给你为一种乐趣,有力气便提起笔来写几句,嘱看护代她寄出。

  “最后一个晚上,她叹口气说:‘新生要寂寞了,不过,她已经找到王向真’。”

  新生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震憾力太强,她已不知如何应付。

  “守丹姐最后只剩下三十多公斤,头发全掉光。”

  但她把自己说成建美女郎,冶艳万分,四出风流快活,活泼佻皮的梁守丹,病成那样,还不忘同好友开玩笑。

  “守丹姐的生命力非常强,她尽了力搏斗。”

  与少年道别后,向真送新生回家。

  走着走着,新生忽然说:“让我们结婚吧。”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为什么不把握机会,同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真说:“那,我就去筹备婚礼了。”

  新生回家,拿出信纸信封,开始在白纸上,写:“守丹,来信收到,得悉你已去到一个更远更美的地方,甚觉宽慰,你在人世寄居所受的苦难已经结束,我虽想念你,也徒呼荷荷,可是来日必有相见时刻!我很好,与向真快要结婚,也打算要一两个孩子,你一定会替我高兴,勿念,新生”。

  她把信纸放进信封,打算改日交给那青年人,叫他拿到加州去焚化。

  于新生与梁守丹的友谊在这个世界终于告一段落。

  新生与向真在一年后结婚,再过两年,她那为期七年的课程终于修毕,拿文凭那日,她同向真说:“没有守丹,我还真想不起可以继续进修。”感慨万千。

  新生升了级,在工作上,她的道路开始平坦,在感情上,也甚有收获。

  再过一年,新生怀孕,已决定叫孩子念丹。

  她很想继续写信给守丹,当然,更想收到守丹的信,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

  新生仰望天空,说道:“守丹,我的一切真的很好,你若看到家母,代我报上近况,勿念。”

  霓裳

  心蔚一眼就爱上了这间公寓。

  在老房子第三楼,一房一厅,地方不大,刚够用.还有一个小小露台,树影婆娑,是那种茱丽叶问“罗蜜欧你为何偏是罗蜜欧”那种露台。

  心蔚立刻同经纪说:“我租下来。”

  也不管铜管是否完好,水厕可还通畅。

  年轻人做事就是这点爽快,一定要等很久很久之后,吃过无数的亏,不回首也是百年身的时候,才学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心蔚此刻大学刚毕业,承继了一点点遗产,足以傍身,于是找了份喜爱的工作,买了辆敞蓬车,同时,在今日,租下这间公寓。

  她找人粉刷一下,打了蜡,就搬进去。

  用前卫家具!沙发看上去似床,床看上去发沙发。

  心蔚笑着同自己说:唷,只少个知心男友。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她首宗心事,看样子只好暂搁一旁。

  喝完一杯茶,心蔚打算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

  心蔚脾气同时下一般年轻女郎有点分别,三只大形箱子便装下她四季服装,由此可知,她替换的衣裳一点不算多。

  她把箱子平放在床上,打开。

  然后,她拉开壁橱的门,打算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好。

  但是衣橱门一拉开,心蔚楞住,里边满满一柜衣服,没有空位。

  怎么会?

  心蔚马上想:之前一任房客,没有把衣物带走。

  这并不是出奇的事,社会富庶到极点,人们习惯扔东西,反正随时可以买到更好更漂亮的,奢侈些何妨。

  心蔚大唤可惜。

  现在,她必须将别人的旧衣服先取出来。

  她把那些旧衣捧出榈床上,一看,不由得惋惜起来,这怎么好算旧衣?这些衣服不但簇新,一件件且名贵之极,颜色款式都极之文雅,至多穿过一两次。

  心蔚虽然不爱穿,但是对霓裳的价值却略知一二,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银行区中级职员半个月薪水。

  谁,谁那么阔绰?

  心蔚踌躇,衣服都是三十六号,刚巧同她是一样尺寸。

  她到客厅去拨电话给经纪。

  “小王,前任房客有衣服没拿走。”

  那小王一怔,“是吗!他已经移民加拿大。”

  “不是他,是她,满柜是女装衣服。”

  小王说:“我再清楚没有了,前任房客姓唐,单身汉,不是女客。”

  “那么,他一定有个爱穿华服的女朋友。”

  小王笑,“也许,此刻已人去楼空。”

  “我怎度处置那些衣服?”

  “人一走,茶就凉,扔掉它们。”

  “人家来讨还怎么办?”

  “笑话,怎么讨?这个城市是讲法律的。”

  心蔚沉吟片刻。

  “如有犹疑,把它们扔进纸箱,我派人来拿。”

  “好的,就这么办。”

  心蔚回到卧室,继续整理衣物。

  衣橱中有一件晚装是灰紫色的,取出一看,简直似一团轻烟,心蔚好奇,这样的衣服,怎么个穿法?

  忽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她耳朵:穿上看看。

  穿上看看?

  这是别人的衣服!怎么可以胡乱穿。

  可是那声音又说:这批衣服现在属于你了,你是它们的新主人。

  心蔚蓦然抬头,谁,谁在说话?

  她随即失笑,这间屋子里只得她一个人,当然是她自言自语,同自己说话。

  好,就穿上看看吧。

  心蔚还是头一趟穿这种时髦的衣裳,只见左披右搭,一层层,一叠叠,终于拉上拉链,一照镜子,她呆住,竟这样合身,这样好看!

  每一层料子都有作用,轻盈地贴身上,神秘而别致,心蔚忍不住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女人肯花那么多钱穿衣服了。”

  平日,她最喜欢的衣服是卡其裤与白衬衫。

  她穿着那件轻罗衣在客厅中兜一个圈子,正想将它除下,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心蔚忙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愉快活泼,“曼曼,今晚落阳道一号的派对你一定要来。”

  心蔚立刻说:“  对不起,你打错了。”

  “曼曼,曼曼,曼曼,你还在生气?”

  心蔚大奇,“此地没有曼曼这个人,你弄错了。”

  谁知那陌生人说:“曼曼,别小器,快来,穿那件灰紫色的纱衣,配银色凉鞋,曼曼,我最喜欢那件衣服。”

  心蔚张大嘴,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失声,“你是谁!”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这件衣服?

  “曼曼,我们等你。”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那人无奈,“你不知道我是谁?算了,曼曼,原谅我吧,多年老友了。”他挂了线。

  心蔚用手掩着胸口。

  他叫她曼曼,他叫她穿着这件衣服赴会,不可思议地,他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电话号码是方心蔚的,公寓也是方心蔚的,她不是曼曼,她是方心蔚。

  心蔚跌坐在沙发里,这时,她又听见了那小小的声音:去呀,去那个派对呀。

  心蔚讶异,她根本不认得那些人,怎么去与他们共同欢乐?

  去呀,一次生二次熟,别老关在家中沉思过闷日子!别浪费了这件美丽的衣裳。

  心蔚轻轻站起来,她在衣橱底下找到一双小巧的银色凉鞋,踏进去,刚刚一脚,她着魔了,好,就去看看,心蔚出门去。

  她驾驶那辆小小开蓬车,直往落阳路驶去。

  已经是黄昏了,满山落霞,这是本市最美丽的路,心蔚觉得心旷神怡,不枉此行。

  落阳道一号是幢小洋房,花园张灯结彩,宾客已到了大半,正在喝水果酒聊天,热闹非凡。

  心蔚一下车就有人同她招呼:“你好,曼曼。”

  不不不,心蔚想说,我不是曼曼。

  也许他们只认得这件衣服。

  有人遇来跟她说笑,请她跳舞,陪她吃丰富的自助餐,但是,玩了一个晚上,心蔚始终不知道打电话来邀请她的是什么人。

  心蔚在略倦时溜走。

  一到家,刚进门,电话铃就响了。

  心蔚有第六感,取起话筒。

  是他。

  “曼曼、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声音充满诧异。

  “我不是曼曼。”

  “是吗,你不是曼曼?”他笑,“你为什么会穿着她最心爱的衣服?”

  心蔚据实说:“我虚荣心发作。”

  那男子讪笑了,“睡好一点。”

  心蔚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心蔚回房,轻轻脱下纱衣挂好。

  躺在床上半晌,方才睡着。

  她没有睡稳,但却也没有做噩梦,总之辗转反侧,模模糊糊折腾整个晚上,起来的时候,发觉枕头套子都脱了出来,可见睡得多不舒服。

  那一柜衣物仍在。

  心蔚趁是周末,索性一件一件试穿,妙,是妙在每一件都合心合身,就算让心蔚出去挑选,也会买回同样款式,她啧啧称奇。

  她挑一件鲜红色心型领收腰裙子穿上,出去喝下午茶。

  在大酒店咖啡座一坐下,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见。”

  “曼曼,你不是去了伦敦?”

  心蔚不声不响,直到一个陌生少女走过来,说:“曼曼,我想同你聊几句。”

  心蔚抬起头,“你是哪一位?我不认识你。”。

  “他们说你是游曼曼。”少女坐下来。

  心蔚看着她,她长得十分清秀,但是睑上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少女开口:“曼曼,求求你,离开他。”

  心蔚愕然。

  少女泪盈于睫,“曼曼,他是我唯一的男友,我深爱他,我们原本要在年底结婚,可是现在他说他爱上了你,曼曼,告诉他你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有许许多多异性朋友,不在乎他。”

  心蔚呆住了,她实在料不到会发生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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