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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记 page 12 作者:亦舒

  求真不能要求他一辈子赚薪水来为小公寓分期付款,养两个孩子,过最平凡的生活。

  杯子里啤酒已经喝光,求真叹口气,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呵人生不如意事常人九。

  半晌醒来,睁开眼,苦笑。

  那套戏还没有做完。

  黑白小银幕中的李莉莉已经战胜了富商父亲的势利眼。

  她穿着细腰的蓬蓬格,桥悄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爹爹,职业无分贵贱嘛。”

  那个大胖子父亲小丑似的跟着笑,用手中的雪茄指着女儿说:“对,对,乖女说得对。”

  真奇怪,那编剧要主角们说的话,根本不像小嘴巴里说得出来。

  坏的戏与坏的小说全部不能反映生活,与现实脱节。

  求真打个呵欠,刚想关掉录影机,忽然之间,男主角金雷出现了。

  这一定是结局部分,求真从来没有耐心看到这一段。

  金雷有明亮的眼睛及鼻挺的鼻子,是五十年代小生的典型,不知恁地,没有碰到好导演。

  求真只见银幕上的他忽然走到前方对牢观众,跟着是一个特写,他的表情温柔而伤感,只听得他的说话,对白如下:“本来相爱的一对情侣,却因环境分开,太伤感了,我一直未能爱别人,除你以外,我目中无人。”

  求真发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对白与整套戏不夹。

  只见那金雷低下头,“我一直寂寞,无时不刻思念你,我听到别人说,你也一样,既然两个人都深深思念对方,不如走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求真的睡意已全部彼驱走。

  她觉得不妥。

  金雷这番话不是对女主角说的,而是对观众所说,他指定的观众是谁?’

  李莉莉!

  他把录映带寄给李莉莉,他要李莉莉听他说出这番心声。

  整段对白像是在事后拍摄接驳上去的。

  但是金雷仍然是五十年代的金雷。

  求真呆呆的看下去。

  金雷低下头,“时间到了,快来,快来我这里,不要迟疑,别再理会他人。”

  求真混身寒毛坚了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

  金雷的语气似在招魂似的。

  她不理时间早晚,立刻拨电话到小郭先生处。

  她简单的说,“郭先生,我在录映带上发现了蹊跷。”

  原本以为还需要解释,谁知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差不多看到尾段了。”

  “是,”求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勇气看下去。”

  “要是你不介意苍深夜招呼客人,我可以过来。”

  “太好了。”

  “十五分钟。”

  “小郭先生?”

  “什么事?”

  “你也在看那套戏?”

  “是,我刚看到金雷的独白。”

  “你可觉得怪?”

  “怪得可以。”

  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他与柳深长同来。

  两男一女坐着重看金雷的独白。

  柳探长说:“你们别多心,这一段只是戏的一部分。”

  求真看看小郭先生。

  小郭咳嗽一声,“同整套戏不吻合。”

  “可是你看金雷的服装化妆年纪,都证明该一段底片是戏的一部分。”

  小郭说:“看下去。”

  求真按下录映机。

  接着的一场戏更怪。

  只见银幕上一片白色光芒,持续了十余秒,忽然之间,李莉莉出现了。

  她美得不能形容,整张脸似笼罩着一层柔光,只见她轻扑向金雷怀中,呢哺地说:“我等了那么些日子,浪费了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前事已经过去,悲伤已经不再。”

  他俩紧紧拥抱,然后银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字。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郭。

  小郭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郭,饶了我好不好?”

  小郭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郭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公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果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郭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郭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郭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郭先生,她应约到小郭侦探社去。

  小郭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郭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郭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郭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郭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原着人之梦

  公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工作,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脱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呻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我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这是姜喜宝的家。”

  我惊得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喜宝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谁?”

  她摇摇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真的写得太多了,这样善忘,未免使我伤心。”

  我瞠目结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过得一团糟,经过你安排调理,后半生渐渐起色。”

  我想起来,“子君,你好吗,涓生呢,他怎么样?”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我跟他早就离了婚,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对,对,”我一个劲儿点头,越想越跷蹊,“不对,不对,你们是小说里人物,怎么都跑出来了?”

  “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

  “都来了吗?”

  “哪里都请得遍,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

  竟写了廿五年了。

  读书时写、工作时也写,有了家庭还是写,无时不刻都在写,晃眼四分一世纪。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便逗我:“应该高兴才是呀,振作一点,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我呆呆的坐着。

  这一定是个梦,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容光焕发,已是个新中年了,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她现在落落大方,有聪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来,“玫瑰,玫瑰呢?”伸长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

  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到卧室门口叫:“都进来吧。”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斜斜靠在门框上,且不进来,她化妆明艳,穿件鲜红色紧身衣,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一定引起口哨声。

  我瞪着她,这是谁?

  她开口了,懒洋洋,腻嗒嗒的声音:“我不信这里数黄玫瑰大,我倒要同原着人论论理。”

  我忍不住问:“你是朱锁锁?”

  子君哗哈一声掩嘴笑出来。

  我马上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标致的女郎刁泼地指着我冷笑,“好好好,你胆敢认错我是那小捞女,我心都凉了,没想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倒要叫读者来评评理。”

  我叫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你是姜喜宝。”

  喜宝白我一眼,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正在尴尬时分,另外一个可人儿出现了,在喜宝身后嘿地一声,“这位姐姐,年纪也不轻了,凭地毛燥,说你像朱锁锁,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让你拣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连忙上前,一手拉一个,“一人少一句,来来来,给我坐下。”

  喜宝儿大怒,“什么胆敢在我家放肆,撵出去!”

  朱锁锁绝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撑着腰回嘴,“你的家?原着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无怨言。”

  走?我怎么敢叫她走,她那本书还得再版呀,我捧着头,急急陪笑,“大家静一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终于还算给我面子,气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声了。

  我轻轻说:“玫瑰的脾性比你们好得多。”

  谁知喜宝与锁锁异口同声道:“我们怎能同她比,可见你写她的时候,特别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头皮,“写每一个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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