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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灿烂 page 7 作者:亦舒

  「喂!」他发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太有风度了。

  他喝口酒,缓缓问:「你会追求我吗?」

  我说:「你会觉得我没吸引力,我是个孩子,有趣,好玩,但没有女人的魅力,

  我追你也没用。」

  他微笑。

  我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真漂亮。」

  「谢谢。」他说。

  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他说:「一个人在家里太静,我也会到啤酒馆去坐,洋妞来兜搭我,我

  通常对她们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语,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动了,「啊,老忽。」我用力拍着他的背部。

  我们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们出去钓鱼,晚上买了作料做水饺吃,与他的距离越拉越短,他仍然没

  跟我说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给他送咖啡时,他在书房画透视图,全神灌注,一脸沉寂,有种肃穆美,我非常

  心折,轻轻把咖啡放下,蹑足到花园坐下。

  但不到一会儿他出来找我,燃着烟,黑暗中一点红。

  我喜悦:「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边。

  「今夜没有星星。」我说。

  他忽然说:「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虚长你一大截,咱们倒可以做个忘年之交。」

  「哟,老忽,」我用手??空气,「怎么忽然说起文言文来了?」我笑。

  「真是顽皮!」他跌足。

  「别以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说:「怎么,装个老大哥的样子,装久了,

  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没折。」他笑着摇头。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终于打动了这老小子。

  他的猫──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侣,现在多了我,他是这么隐蔽,我是如此

  开扬,无论关于学业、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哗喇喇一股脑儿向他倾诉。

  他跟我说:当假期结束,他会想念我。

  「真的吗,老忽,我就在多伦多,你会来看我吗?」我追问:「五小时飞机而

  已。」

  「五个小时的飞机,说累还真累。」他懒洋洋的不起劲。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来看我?」

  他说:「怕只怕我来到多伦多,你与一大群小阿飞混,没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么小阿飞?我自己都二十多岁了,哪里还认识小阿飞?你真滑

  稽。」

  他不响。

  「你怕吃亏是不是?」我轻轻问。

  他仍不响。

  真叫人心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羞涩,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励,他一辈

  子都不敢表达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轻佻的人?」

  「你平常也够佻皮诙谐的。」他说。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却一向够端庄的。」

  他还在犹疑。

  「你这家伙!」我气,「好,你畏畏缩缩,你不来我来,五个钟头的飞机,我要

  是看见有旁的女人对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们扫开,就这么决定了!」我爽

  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开朗起来,我们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样出现,他也不再作大哥样了。

  其实,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这个众人褓姆的工作来做,也是亲戚托

  他的,逼于无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个谜,但我并没有试图要去解开它,过去的事

  一切已属过去,今天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眼看假期将告结束,我要回多伦多了。我满肚子计划有假期再

  来找他,他却悲观得要命,像是我一离维多利亚就会把他置之脑后,我一直觉得他既

  可笑又可恼,是以并未提出任何保证。

  他说:「你跟他们一样,来去像一股旋风,人一走,信都没有一封。」

  「对,」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们年轻人便这样没心肝,你们老一脱又不同,有

  始有终的,可惜是相识接近两个月,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么?」

  「真多废话,老忽,你爱说不说的,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贝贝与贝蒂回来那一日,我正为大力水手洗澡,一见她俩,马上欢呼。

  贝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贝蒂说:「拉利他们不回来了,直接返学校,喂,你在干吗?这是蒙古人的爱猫,

  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紧,」我替大力水手擦干毛,「我有功,我天天为他煮饭。」

  「真伟大,他有没有什么怪异行为?」贝贝问。

  两人开了啤酒,大喝起来。

  「为什么你们待他如异形?」我问。

  「他先仇视我们。」贝蒂说。

  「一场误会。」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们这边还是他那边?」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变节。」贝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为他煮饭?有没有为他熨衣服?」贝蒂问:「你俨然做起押寨夫人来了?」

  她膛目而视。

  贝贝说:「琪琪许有恋父情结,你别上他当,他这个人很闷的,在房中一听音乐

  就是整个周末,甭想他带你出去,你又不是老处女,千万不能跟他泡,琪琪,我们真

  后悔离开你一阵子,竟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啐!说到那里去了?」

  「琪琪,他这人──这么难相处,你将来有得苦吃的。」贝蒂说:「跟你这么熟,

  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错了,他这人很可爱,又无心机,除了他的职业,对世情一窍不通,生

  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着面孔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姊妹两面面相觑,尖叫一声。

  「干吗?」我喝问:「看恐怖片吗?」

  「你看,」贝贝尖声说:「她跟忽必烈一样,开始呼喝我们了,这个症传染得真

  快。」

  贝蒂骇笑。

  我说:「喂,你们好了没有?说话一团团,莫名其妙,镇静一点,请你们控制自

  己。」

  贝贝说:「完了,琪琪,完全向着他。」

  「要命,试想想,一个大哥哥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多个大嫂,同心合力来泡制

  我等蚁民,叫我们怎么办?」

  两人咕咕笑作一团,我为之气结。

  「喂,琪琪,」贝贝说:「看在同窗份上,对我们宽限一点,大人面前说说好

  话。」

  贝蒂大大的诧异起来,「真看不出琪琪还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贝贝说:「什幺降龙伏虎?伊自家做了别人的奴隶了。」又笑。

  我涨红了睑,「他根本是一个最可爱的人…你们这班孩子。」

  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恋爱了,忽必烈变了西施了。」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贝贝与贝蒂如见鬼魅,立刻噤声。

  我转头,「老西──不老忽,你回来啦。」

  他的手轻轻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门背后起码十分钟了。」

  贝贝忍不住骂:「这忽必烈最最阴险,又公报私仇了。」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我想五小时飞机不算一回事,因为其中牵涉到真情。」

  我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说什么?!」贝蒂问贝贝。

  贝贝说:「谁知道,」她耸耸肩,「总之看样子他将结束老处男生活,更年期之

  前,咱们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乐日子好过。」

  老忽对住我莞尔。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幺名字──唉,不要紧啦。

  康复

  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我跟姑母说过多次,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

  上的骄傲,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

  而汤呢,他也与姑母抱怨,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怎幺可以浪费那幺多时

  间在残废人身上。

  我跟他说:"伤残,不是残废,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也会聋哑手语,我们主要的工作是

  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不是我夸口,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

  我相信雪中送炭、永远是件好事。

  汤当初认识我,由姑母介绍,他并不知道我做什幺工作,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

  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他是个建筑师,有一间小小的公司,生意还不错,年纪也到

  成家的阶段,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游伴。

  为了这一点,我与他熟络起来,不是渴望嫁给他,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

  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而且又洁身自爱,很难得。"我听了也窃窃

  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那孩子已十岁左右,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

  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她嘴里发出谂Cn音,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

  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心中无限难受。

  一抬头,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却发觉他一睑厌恶的神色。

  他失声问:"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这幺简单的,"我温和的说:"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

  "与一群白痴打交道?"他声音尖锐起来。

  我诧异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痴'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

  "多幺可怕!"

  "汤,他们也是人。"我也生气了。

  "卓尔,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怎幺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

  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我非常失望与不悦,我说:"那幺我回

  家换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尔──"地阻止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冲车,径自回家。

  "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

  "世人并不这样想,"姑母说:"健康之余,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长挑身裁大

  胸脯……贪得无厌。"

  我拍手,"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其实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迟早

  化为乌有,一堆灰土,何必太过计较?"

  姑母说:"啐!你又过份了,卓尔,难怪汤要害怕,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

  都觉得寒飕飕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哝。

  "别说穿好不好?"姑母抗议。

  我说:"人就是这幺逃避现实。"

  "你就平凡一点吧。"

  "我的名字改坏了,"我说"卓尔不凡。"

  "算啦。"姑母笑,"汤也是人之常情,他习惯了就好。"

  车才开动,我已经反悔,什幺事都可以慢慢说,我们是成年人,这件事不过是观

  点与角度问题,何必小事化大?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

  可是一进门,电话铃已经在响,拿起话筒,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卓尔,

  是卓尔吗?"

  我心头一阵甜意,他是很重视我的呵,"汤,"我说:"全是我不好,我请你吃

  饭补偿。"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现在马上来你冢。"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

  我们言议于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

  姑母说:"一剎间看见低能儿,真能吓一大跳,你也别怪汤良德。"

  我说:"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姑母点看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幺伟大,"我笑,"谁没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总有人

  会去扶起他,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我被他弄得很烦,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

  他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听我,叫我怎幺敢放胆爱你?"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

  着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脸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样,不管有理无理,心就先轻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

  "你喜欢我不就得了?"

  他说:"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叹口气。

  "真的那幺爱那份工作?"他忧郁的问。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幺不妥。"我坦白说。

  "为了我呢?"

  "人家会说: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什幺都肯牺牲。"

  轮到他叹气,"真倔强。"

  "告诉我,为什幺不同情这班不幸的人。"

  他脸上微微变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应当知道来龙去脉。

  姑母搔搔头,"我并不知道那幺多事,他一直在外国念书,你不妨问他,他很喜

  爱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才不问。

  "卓尔,女孩子总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别人的妻子,你为他转一份工作也是值得

  的。"

  我闷,"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们这个弱点,诸多为难。"

  "谁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这样的单身汉,打着灯笼没找处,

  你要当心。"

  "这我知道,"我笑,"建筑师在香港等于是金矿,他人长得端正,品格也好,

  确是令众女生趋之若骛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幺益处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幺多了。"姑母也叹口气,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

  好。

  我与汤的事还是解决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筑师协会请吃饭,汤约了我,下午却有两位聋哑女孩来探访我,

  我们熟练地用手语交谈。

  其中一位问:"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我刚表示找到,要进一步报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觉得差异,去打开门,

  原来是汤。

  他早来了两个小时,并且没有通知我,这样贸贸然上门来实在不礼貌,但我见到

  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谅他,迎他入内。

  他见到另外两位客人,很礼貌的点头,我连忙用手语介绍他。

  一位说:"他好英俊。"

  另一位说:"祝你们幸福。"

  我连忙用手语道谢。

  汤就不开心了,我转头问:"你怎幺了?"

  他说:"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头那个结解不开,也不与他分辩。

  人家虽然是聋最哑,嗅也嗅得出气氛不对了,连忙告辞。

  我送了两位小姐出门,心头憋着气,开始看报纸,不理睬他。

  他低声下气说:"时间到了,换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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