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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灿烂 page 4 作者:亦舒

  我把一大叠法国、意大利、德国的最新时装杂志摔到她面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欢这种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没有品味。」我简洁的说:「你看我们的头发:光洁乌亮,一条条都有生命,

  你的头发?早在喷发胶中死亡。审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装扮十五年如一日,

  真可怕。」

  她苍白了脸,「稍微请教你一下,你就上来了,拚命踩我,什么意思?」

  「我说的可是老实话。」

  「还说是老实话?」她翻了睑。

  「早知你不接受忠实的意见──」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耸耸肩,好吧,我失去了一个中学同学,谁也不爱听真话──忠言逆耳,良药

  苦口。

  但过几日香芍药又回来了。

  她非常沮丧。

  「你怎么了你?」我问。

  「大伟跟我承认,他外头有了人。」她说。

  「什么?」我问:「他亲口跟你说的?」

  她流泪。

  「有没有提到要跟你离婚?」

  「没有。」

  「他还回不回家?」

  「仍然回来,睡书房,其实他睡书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这混球。」

  「我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个孩子,哭有什幺用?」

  「你叫我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像一团饭,丈夫得宠你们呢,马上作威作福像一条龙,丈

  夫变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条虫模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自己的双腿烂

  断了?站不起来了?做人最要紧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的,谁没有青春?我最恨弃妇埋怨丈夫浪费

  了她的青春!」

  「你还骂我──」她号淘大哭起来。

  「争口气,搬出来住,何必坐在家随他发落?我来担这个关系好了,一切在我身

  上,咱们大吃大喝的玩乐,时间一样过,我知道你那宝贝丈夫会怎么说,他准说我带

  坏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欢坏女人吗?」我说:「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让他静一静,

  等他知道他要怎么做,才通知你,别天天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那么多余。」

  「是。」她抹眼泪,「我回去拿衣服。」

  「我们去买衣服,还回家拿东西呢,你身上有钱没有?银行有存款没有?花它个

  精光,」我冷笑,「你还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别人。」

  「是。」

  「你看,患难见真情。」我拖着她走出去,「我对你多好。」

  咱们逛精品店,我替她选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适合她的衣服,一件

  件陪她试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与蔷薇色系统非常适合她,她穿上很娇媚,

  有洒脱感。

  我替她衬一套时髦的首饰,正比划间,她又哭了。

  「穿给谁看呢?」她问我。

  我也答不出来。

  安慰她没有用,结婚十年的少妇,已经完全失去自我,等于寄生虫般,突然之间

  发生这种事,格外过度的震惊,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

  我把她安置在理发店内,抽空打个电话给陆大伟。

  陆问我,「她住你家?」

  「很暂时的,」我说:「我希望你一星期内接她回去。」

  「这些年来我惯于服侍她,开车接她送她,她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小女

  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爱她了?」我问。

  「不,我只是对她那种倚赖、任性,不负责任表示厌倦。」

  他以为妻子会成长,但是芍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的行为举止渐渐跟她女儿差

  不多。

  这真是最大的悲剧。

  「君子爱人以德,也许你可以劝劝她。」

  「劝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么事与我联络?」

  陆说:「我劝你别淌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这么想,你们在外头做事的女

  人比较开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种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见香芍药,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香白的皮肤,乌亮的头

  发……心中温柔地牵动。

  我温和的说:「我愿意担这个关系,她与我的交情不一样,是芍药教我说广东话

  的,她告诉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袜',那年我们念初一。」

  陆大伟不出声。

  「我认识她的日子比你长,我知道她的为人。」我说:「谢谢你出来,有事与我

  联络。」

  「你对朋友很好。」

  「是吗?不见得不见得。」我与芍药是童年的交情。

  我赶往美容院见芍药,一看见她,呆住了,呵,大美女,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短,

  熨成一个个小圈圈,贴在头皮上,松松的,又天真又活泼,像小狗的卷毛,多么精神,

  看得我又笑又赞。

  她埋怨,「四百元理个发。」

  我说:「这几天我做得很疲倦,我们去做芬兰浴。」

  一带又把她带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对她说:「太太的身裁很好,只是肌肉略松一点,怕是运动的机会少,

  到我们健身部来做体操,三星期内就见功了。」

  我马上替她报名。

  我说:「取太阳灯来替她照一照,脸色煞白,太难看。」

  「啊哟!」她叫,「不……,照了会生皮肤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紧,人家积克莲奥纳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爱我了,我还这么紧张这条老命干什么?」

  「你还有女儿呢。」我提醒她。

  「女儿──」她叹口气,「她前天跟我说,想要一双粉红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

  道在什么地方有得卖。」

  「我会带你去。」我说。

  「你怎么像个顺风耳千里眼?」

  「没法子,什么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人。」我无奈。

  「你真本事。」

  自芬兰浴室出来,芍药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呢──人们经过你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长叹一声。

  「你的腿那么修长,走路步子放宽一点,来。」

  她看上去像个新发掘的模特儿。

  到一流的童装店,我为她女儿也选了一点衣服。「阿姨送的礼,」我说:「别客

  气。」自然也买了粉红色的鞋子。「记得吗?」我问芍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

  是这幺一点点大,十岁多点。」

  「你又何尝不是?」芍药说:「老实说,你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

  「闷,万事俱备,独欠东风,牡丹虽好,总要绿叶扶持,我一个人孤鬼似的,能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你想想,我都不愿多说,略吐一两句苦水,就被人说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赚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说:「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了。说出来顶凄凉,喂,不高兴的事儿我们不要

  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们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过数日芍药想回去。「也许你会怪我没出息吧?」

  「我不会,那确是你的家。」

  「大伟──我想他是要离开我的了。」她说。

  「他跟你摊了牌,决定在你,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力而为。」

  「你真能干。」

  「被逼的。」我木着一张脸。

  「那个家……」她迟疑说:「我都不知我还能在那个家住多久。」

  我爱莫能助,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过很久,我说:「我开车送你。」

  她住在笼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叫她走出来飞,她并飞不动。

  「等他赶我走的时候,我才走吧。」她叹口气,我不能在你这裹住一辈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着她的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

  就打回原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也许陆大伟会照顾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给她零用,她生活是不忧的。

  不忧生活──谁忧过生活呢?

  这年头只有精神上的困惑,谁也没有生活上的烦恼,也许有,只因买不起那件蓝

  狐或钻戒。

  我仰起头叹口气,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也许她稍迟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陆大伟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负一半责任,谁也推卸不了,我只是替他们

  两个可惜。

  我开车大包小包的送芍药回去。

  到了门外,刚好碰见陆大伟。

  他见了我,有点意外,「这么空?」

  「你回来了?」我冷冷的问。

  他笑,「你也霸道,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还当这是你的家?」

  「你这人,莫教人分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陆大伟说。

  「哼!」我冷笑。

  芍药下车,见到陆大伟,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里走。

  陆大伟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芍药?那是芍药?」

  「你以为是谁?」我问:「大伟,人的外表随时可以改变,爱你的心却可遇不可

  求。」

  他追上去,「芍药,芍药!」

  「叫什么?」她没有好气,转过头来。

  大伟呆视她,「你怎么转了个样子?」

  「你的生活闷,要求转变,难道我的生活不闷,不需要转变?我转个发型,换件

  衣服,不见得就伤害了你。」她转头走。

  我倚在车子旁边,看着陆大伟笑。

  他问我,「是你教她这么打扮的?」

  「教管教,她确是那块材料,不打扮打扮,实属可惜,君子爱人以德,我是为了

  她好。」

  「她简直脱胎换骨─。」陆大伟奇道。

  我说:「你喜欢那种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响。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呢?她会乐意为你转变。」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想叫她为任何人转变都很难。」

  「这次她是为自己,毫无疑问。」我笑,「打扮古老点也不算错,但我相信你不

  是为了她那身打扮而对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欢她不好学不向上。」

  我想起芍药说过,关于大学文凭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时候,也知道她不是个博士。」

  「可是那时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现在她三十三岁,智力尚那

  么幼稚,说起世界大事、文学艺术,她一窍不通,还有,因为我们家有个好慵人,她

  连家务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说想尽了办法与我父母作对。」

  我不语,现在我在听陆大伟这面之词了。

  「其实老人家一句话,何必认真,我对她说过一千次,女儿跟儿子我一样痛爱,

  甚至没有孩子,我们照样过美满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现在又为不能生育而懊恼。她

  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们说些什幺?」

  说的也很有理。

  「你以为我喜欢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子,爱上的士可没有脑袋的那种?你错了,那

  个女孩子很有内容,人家是美术学生,很有气质学识,我与她有交通,芍药有她一半

  那么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为芍药悲惨。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芍药连杂志都不看,家中不订报纸。」

  「但是她读我的小说。」我虚弱的抗议。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陆大伟说:「冰冻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

  你说,转变外表多幺容易,但是内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药,要她

  转变,不是件易事,况且叫她那么做,也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救了,芍药白白熨了一个四百元的头发。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里就那么简单?

  果然不久他俩就分居了。

  芍药并没有再来找我,大概她知道我这个军师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药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据说也有男

  朋友,换得很勤。

  但是她没有再来找我。

  陆大伟给她两层房子,一层住,一层收租,芍药应该没有什幺好怨了,心灵的创

  伤....咱们独身女人的心灵也受创伤,可是还得自己付房租,咱们的青春也浪费掉了,

  而且有怨无路诉。

  这是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辛酸故事。

  至于我们这些人,更加有诉之不尽的苦楚。

  我一个女友说:「……什幺都不打紧,在我这里喝了咖啡饮了啤酒看完电视才走

  都不打紧,当我开的是俱乐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带枝牙膏来呢?」

  脱下脏衣服待女友洗熨,而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头,一样万打万的赚月薪,自

  己养活自己。

  女人的命运。

  极光仙子

  一上飞机,我就后悔了,整整一年我为升学问题烦恼: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终于选中了温哥华,考上哥伦比亚的建筑系,一直以来,都彷佛心愿已偿,十分满足

  的样子,但心里却害怕。怕离乡别井,怕人生地疏,怕学业艰苦。

  送飞机时母亲红了双眼,我还能够谈笑风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给我一大叠中文报

  章杂志,说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买了。」我听了心中打一个大突,唐人街!天

  啊,我要离开家了。

  飞机滑翔,升上启德机场的上空,我苍白着脸──应该留在香港的,龙床不及自

  家的狗窦,治安尽管坏,交通尽管塞,木屋再多,空气再坏也还是我的家,真是的──

  毫不讳言,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二十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

  网球,就只会周游列国,不事生产,也许这也是父母鼓励我上温哥华的原因,我吞一

  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儿志在四方,自古有这个压力。回去度假自然

  是可以的,但放弃学业?张家盟,张家盟,我跟自己说:你可要放出勇气来!

  到了温哥华三个月,入了学,一切都彷佛已上轨道,我的心去仍然烦躁。整整六

  年,我要留在这里整整六年。

  晚上做梦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脸,我天天写信给她,隔三天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叫

  她也一起来温哥华。咪咪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劝导我:「过了这段过渡时期便会好

  的......你会习惯温哥华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个埠像小镇:洁净、空旷,怡人,清秀,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

  想回家。

  我想念听惯的电台,常去的戏院:还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后来咪咪生气了,她拒听我电话。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十多万华人都习惯了,为什么独独我在呻吟呢?

  大学设备这么好,银行里家中寄来的存款这么充足,即使寂寞一点又何妨?堂堂

  男子汉大丈夫,竟怕起寂寞来,说出去像什么呢?还想见人吗?

  放学后我开始往啤酒馆里泡,那里很热闹,也有点温馨,是单身汉的好去处。

  酒馆里华人很多,有学生,有自认是功夫老师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馆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饮,找朋友难,我在香港时的合群作风不复见矣。

  六年。

  每当我想到六年二千多个日子,那种感觉像坐牢,不消说,功课在低潮心情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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