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可以去提拔别的女子,教她们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义道德的问题,」我站起
来,「你何必再来烦我?我喜欢浪废我的青春,你管得着个屁!」
他的头埋在自己双手中,「我爱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过去一年你爱我,不外是因为我处处顺从你,令你觉得舒服,
得益的是你,还给你一种感觉,认为你的女友将有一个好归宿。对不起,我不干了,
你马上走。」
我站起来送客。
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说:「我不能离开你。」
「可以的,」我说:「你随便找个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会胡乱去找一个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觉得闷,我想摆脱你。」
「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都改。」
我一呆,随即说:「太痛苦了,何必改?」
「这一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不满......」
「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原谅我吧,我不想多说,你还我自由。」
「庄的私生活声名狼藉,你会吃亏的。」他又说。
我已经拉开大门。
他用怖满红丝的眼睛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呵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国楝,我可怜他,他是一个不能爱人的人。
他走了以后,我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怎么办呢,我怎么应付这两个男人呢。
我已经叫国楝走,为情为理,我都没有对不起他,我们一年来的关系结束,可怜
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的,一年多的关系,像白开水般的乏味。
我将国楝送我的东西,都装了只盒子送回去。
而庄那边,我请他让我好好休息数天,不说别的,自从认识识他到如今,连觉都
没睡好过,至少他应该让我养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搅清楚。
他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跑了来在我床跟走来走去,故意制造许多声响,闹个不
停。
我对他说:「现在你干什么?疲劳轰炸?」
「你嫁给我就让你睡。」
「我没听过这样的话,到时恐怕连死都没空死了,」我说:「你这简直逼我搬
家。」
「你要避开我?」他抱怨。
「不,让我呼吸一下,别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记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这个小女人。」他说。
他把我拉到浅水湾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阳光,棚架上的绿叶全部透明,滴着露水,
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挂下来,气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极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面前,整个人如在梦中;神情恍惚。
庄是这样懂得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虽不切实际,却使我毕生难忘。
我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体发软,希望就此睡着了永远不再睁开眼睛,省却不少
烦恼。
「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他说:「答应我。」
「我不见他,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其它原因无关。」
「你永远是这么倔强。」他不悦。
「是。」我说:「这是我的毛病。」
他握着我的手,犹疑一下问:「放弃他这么一个事事都算上等人选的男人,你不
觉后悔?」
「那是我的事,」我说:「你少安毋躁。」
「你这么会吃亏的。」他说。
「你越来越像国楝,怎么也向我下哀的美敦书?」我声音很温和。
他显然很受伤害,放下我的手不响。这是他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不高兴。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声不响的驾车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但庄不在身边。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他说放弃就放弃,我令他心冷,他便离开。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乌云,没有星,那辆熟悉的开篷车不在。
我心中有数,庄是不会再来的了。
国楝是一个全凭理智做事的人,而庄则全凭感性。
而我,我确是贪心。
因为重新获得时间,我赶好那个月份牌,收到酬劳,打算到欧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国楝来看我。我礼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张帖子,放我面前。
我并不意外,「结婚了,这么快?」
他不出声,隔了很久,他说:「希望你多多包涵,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诧异,「国楝,你也认识了我一年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去你婚礼搅乱
吗?」
他说:「希望你不会。」
「你太小觑我了,你简直离了谱。」
「会吗?庄某人现又在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同样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变,先开
始送鲜花,然后去海滩漫步,观日出,在幽静的地方跳舞,是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娶
你,而我要结婚了,但愿你吞得了这口气,顾住我们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简直不想分辩。
「不,」我说:「我不会引起你的不便,我决定往欧洲去逃避现实,好了没有?
当你与某小姐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人甚至不会在香港,放心。」
他听了像是不置信,过一歇吁出一口气。
「飞机票都买好了,你要不要过目?」我问。
「我相信你。」他说。
「我多谢你相信我。」我说。
他走了。
没有嫁给他实是我的幸福,我们两个个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没有相
同的地方。
至于庄,我感激他给我带来段愉快的日子,男人与女人来往不一定要结婚,我不
会忘记他,相信他也不会忘记我。
我会永远怀念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楼,我们凭着汽车
收音机的音乐,直跳了一夜舞。
多么甜蜜的回忆。
将来我也会结婚生子,但那是完全两回事。
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别人的女郎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