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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灿烂 page 14 作者:亦舒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

  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

  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

  一星期过去,容哥哥并没有什么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学校返家,母亲一脸的笑容。

  我觉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亲笑,「看看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谁发了神经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写着阿妹,「我会学,我会学,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泪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涌出来,流满一整张脸,我疑幻疑真,

  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推推我,「怎么哭了?」

  有人按铃,母亲去开门,白衣的侍童送来一大盒糖果,我连忙接过。由母亲签收。

  卡片上这么写:「学习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为笑。

  母亲在一旁说:「这人怕是在恋爱了,人家说恋爱中的男女便是这个样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容哥哥的声音。

  「喂阿妹,十分钟后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现在开一辆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这个人!」我涨红了睑。

  「呵阿妹,你总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我奔去照镜子,呵我已经为他憔悴了。

  连忙取起外套下楼。

  没到一会儿,他驾着车来了,显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乐又心疼,

  鼻子来不及地发酸,又不是不带一丝羞愧,又有点疲倦,更带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车替我开门,笑着睐睐眼,「本来我是不赞成宠坏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拥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说:「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亲生气地骂我:'将来我女儿有什么

  事,唯你是问!'现在应验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

  我是A国大使的护卫员,三十二岁,独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

  枪法准。

  她是H港情报机关的新闻官,廿七岁,聪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语及

  法语。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内体育馆开幕那天。

  大使应邀为嘉宾出席,我随着地去亮相。大使坐车后,我坐车头。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她。

  她胸前配着证件,正在招呼新闻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

  悠然自得的气质──双手绕在胸前,精神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微笑温和。

  我顿时一怔,格于身份,我不能瞪着她看,于是光微微别转头,紧紧随着大使人

  席,趁空档才打量她。

  她当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纱衬衫,一件深紫色宽裙子,非常时髦,足下一双平底凉

  鞋,足踝与小腿都圆润有致,头发并不很长,乌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过我身边时,我留意她证件上的姓名职位,牢记于心。

  我心想,情报部我有人认识,她恐怕是乔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着廿多名新

  闻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

  我与路克斯一向有联络,这不成问题,我总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获奇大,她的一颦一笑,我细细观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欢欣满意。

  她的英语流利,笑声爽朗,令到身边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场时,

  她笑昵地称他为"老板"。

  我不方便与他招呼,只能点点头。

  那日大使在礼成后离开现场,我临走后再依依不舍看她几眼。

  她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叹息,也难怪,我这份职业,就是不能引起

  任何人注目。

  那夜无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盘算着如何去接触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拨电话给路。

  "嗨,小叶,"他一贯地热诚,"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提醒他,"昨天才见过。"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职了吧?呵呵呵。"

  我说:"乔治,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能为你做什幺,朋友?"

  "乔治,昨天那个直发女孩子,叫王敏儿的新闻官,是你手下吧?"

  "敏儿?啊,自然,她确是我手下,怎幺──"他疑心起来,"你这家伙,眼睛

  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应当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独身女郎?"我急促地问。

  "自然。"他说。

  "乔治,帮我一个忙。"

  "我约她出来?"他接上去问。

  我看不见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里挤眉弄眼。

  "是,请你大力赞助。"

  "敏儿眼高于顶,不一定成功。"他说:"她在我这里一年有余,我都没约会

  她。"

  "你有老婆子女,谈什幺?"

  他哈哈的笑,"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枪,你十年八年才给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

  了。"我说:"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于,你别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说:"是一见钟情。"

  "罢罢,明天给你答复。"

  "约她吃饭。"我急急补一句。

  "得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路克斯说。

  "你怎幺知道?"

  "我不知道,什幺人知道?"他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挂了电话。

  我等着回音。

  过了两天,我不耐烦起来,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我问:"怎幺?答应我的事如何?"

  "小叶,抱歉抱歉,我问过敏儿,她说:(一)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说她最近一个月才认识那位男士。"

  我气愤:"有这幺巧。"

  "就这幺巧,小叶,这是缘份。"

  "你这洋人懂得什幺叫缘份?"

  "我们洋人的缘份叫'机率'。"他说。

  我深深叹口气。

  "还有,(二)她说你不该通过她上司来约她,令她有压逼感。"

  我垂头丧气,她批评了我这许多话,仍然不肯与我出来,有什幺用?

  "小叶,我承认敏儿是个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电话几号?"

  他说了电话号码,"我劝你不必再动脑筋了,她是个尖锐聪敏强硬的女子。"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说:"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你算了吧你。"他挂了电话。

  我为什幺喜欢她?因为她与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阳光雨

  露,并且思想见地都非常狭窄,我无法容忍这类女孩子。

  但敏儿不同,我喜欢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虽未曾与她交谈,也知道她是个活泼开

  朗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有洋妞的劲,又有中国女郎的文化。

  我过了三天才聚集足够的勇气打电话给她,这件事要早做,迟了只怕人家已经忘

  了我是谁,我总不能开口说:"一年前体育馆开幕那天──"届时人家已经儿孙满堂

  了。

  我说请王敏儿听电话。

  她问:"哪一位,这正是王敏儿。"声音很清脆活泼。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姓叶。"

  "叶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我是A领事馆的人。"

  "哦。"她显然想起来了,"你。"声音顿时冷了三度,也并不再接口说话。

  "敏儿,"我咳嗽"声,"你也许不记得见过我。"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边,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极浅的淡

  绿色衬衫,配墨绿与咖啡细条子领带,咖啡色皮鞋,枪配在左脚踝上,可是?"

  我震惊,她那无懈可击的记性与观察力!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而我尚以为她正眼也未曾看过我。

  "找我什幺事?"她光明磊落地问。

  "我──"我竟然说不出口。

  她在那头不作声。

  "我想约你见面。"我终于喃喃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挂电话,她温和的说:"有什幺事,不能在电话说吗?"

  "我想见了面说比较好。"我觉得她语气略为松动。

  "不必了,叶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较忙。"她暗示我,"再

  见。"

  完全不给我机会,我惆怅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对我兴趣全无。

  多幺忠诚的一个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儿郎当的在家练钢琴,母亲在一旁咕哝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枪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发生了事,母亲是很担心的,

  她老觉得我娶了太太,这担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无忧。

  护卫员任满,我便可以升职。可是升不升还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电影中的

  独行杀手,冷着一张睑配着枪独来独往。

  大使最近参加一连串的慈善活动,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应减少。今天是难

  得的浮生一日闲。

  找女朋友是难的,待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不喜欢我。呵王敏儿。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参加H埠的重光纪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儿。

  该日下午阳光普照,她与男同事站在一起维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与她犹

  如一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没提起过。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呵,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轻盈美观。我发现她最钟爱的颜色是白。

  跟我一样。

  我尽量将我的目光收回来,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个老好人,没架子。

  他低声与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爱情瞒不过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涨红了睑。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这个媒。"大使说:"你放心,你们有的最见面机会。"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大汉排开人群,挤了上来。

  我马上醒觉,一个箭步挡在大使前面。

  王敏儿与她男同事反应也敏捷,她一手拉着其中一个大汉,嘴里说:"请住!"

  可是那个汉子已经拔出了枪,我一手按低大使保护他,叫声"上帝!"便从枪套

  取出枪来发射。

  人群看到枪,马上哗然,大嚷起来,四向奔跑。

  那汉子将王敏儿挡在前而,发射一枪,没有命中任何人,我继而还击,射中他左

  臂,他的枪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却向王敏儿开了一枪,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扑过去。

  大队警察已经涌到,拘捕那两个大汉。

  "敏儿!"我扶起她,"敏儿。"

  她的伤在左肩,她匕痛得睑色发白,咬紧着嘴唇。

  "熬一熬,"我说:"救护车马上来,你这伤不碍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儿呻吟一声,"你那枪法!他箍住我脖子,枪指着我脑袋,你还向他开枪?"

  我歉意地说:"他料不到我会反击,所以才会击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坚强若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现出一个血洞,我心为之碎。

  救护车赶到,把她抬上担架。

  敏儿闭上眼睛,我听见她说:"真狼狈。"

  我只能目送她上救伤车,然后与大队护大使回府。

  真险,我捏一把冷汗,几乎没崩溃下来。

  大使十分镇静,问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医院说情况更好。"

  "不会有伤残吧?"

  "没有击中肩骨,实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嘘出一口气,"伤口复元约在三个月

  之后。"

  "如果不是她阻挡那个大汉,可能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变了黄蜂窝。"

  我点头,"枪手最怕意外,她挡上来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见王敏儿,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医院遇见乔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坏。

  我问:"怎幺了?"

  他说:"你是敏儿,你会怎幺样?肩上多个拳头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声。

  "她一点抱怨都没有,真难得,还牵记着工作呢,毫无疑问她会得一个奖章,但

  是……"路克斯说:"她的手臂……也许以后不能打网球了。"

  我激动的说:"对我来说,她还是一样的美丽。"

  "她男友只来过一次。"路克斯说,"真不是人,还没患难便见了真情。"

  "我会天天来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说。

  他把敏儿估计过低。

  或者因为敏儿的涵养功夫实在好,她见到我很客气,叫我谢大使的花,并且叫我"

  神枪手。"

  最困难是做物理治疗,她咬紧牙关进病人称为"刑房"的物理治疗室,锻链她手

  臂肌肉机能复元。

  大使放我长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儿。

  她一直表现得镇静、风趣、乐观。我从没见过性格这幺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谈几句话。

  话题从不涉及私人问题,我们谈国际大事,她非常有见地,我深深钟情于她。

  一日傍晚,我闲在家中没事,预备与旧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们又失约,我实在

  无事可做,于是再走一趟医院。

  我与护士们都混熟了,她们笑着说:"王小姐恐怕已经睡了。"

  我说:"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如果我的男朋友这幺痴心──"

  月一个说:"嘘。"

  我微笑一下,推开病房。

  开头我以为敏儿睡了,因她没有开灯,又背着我躺在床上。"

  于是我放轻了脚步。

  但是我随即听到轻轻的饮泣声。

  她在哭。

  敏儿在哭。

  勇敢的王敏儿竟在独自哭泣。

  我呆在门口,心碎成一片片,她伤心而我不能与她分担,我枉为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见是我,眼泪流了一脸。

  "敏儿,"我轻唤她,"有什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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