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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灿烂 page 10 作者:亦舒

  我益发生气,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管是谁送我回来,谁陪我睡觉!你老几?」

  「别粗鲁。」他跟我进客厅。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妳好久没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说:「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今天那后生小子是谁?」

  「朋友。」我说。「你声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儿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说。「不然早出来了。」

  我进睡房一看,果然小宝尚未回来。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小宝的声音,我问:「妳在什么地方?」

  她说:「姑姑,妳瞒着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学的姊姊说看到你们,姑

  姑,妳抢我的男朋友。」

  「小宝,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喂!」

  她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说:「妈的,这回真是乱过乱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么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没有啦--咦,关你什么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电话你大爷把我打入冷宫,睬都不睬我,

  忽然之间我到那种不入流的派对去转了一转,回来就成了香饽饽。」

  「别耍嘴皮子,到底妳要怎样才肯跟我?」

  「老规矩,」我说。「结婚,否则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别作大出血大牺牲状好不好?」

  「妳还嘴硬?」他问我。「婚戒一套在妳手上,妳再去见别的男人,我就杀了

  妳。」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我怔怔地坐着,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事实,我终于要嫁宋乔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为史提芬的缘故?男人真是怪。

  电话铃又响了。

  我接听,又是小宝。

  我说:「听着,小宝,妳那同学的姊姊看错了,我没见过史提芬,今天我与一个

  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们快要结婚了,谁耐烦抢妳的男朋友。」

  「谁?妳结婚?怎么没听妳说过这个人?」

  「妳还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妳在什么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会结婚,妳若果见到史提芬,告诉他一声。」我挂了电

  话。

  我往床上一倒,累极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谈论婚事上的细节,他把订婚戒指套我手上,我们订了婚期,

  再到律师处签字,他把若干不动产过户到我名下,三天之后我们就飞伦敦在圣约翰大

  教堂结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来看我,说着话,眼睛忽然红了。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很有

  点难过,然后他紧紧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别。

  小宝很羡慕我能顺利的结婚。

  我跟她说:「结婚这件事……妳说容易呢,真是难到了极点;妳说难呢,又一下

  结成功了。」

  她睁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终于会明白。

  在飞机上我问宋乔治:「这事拖了半年,怎么忽然下了决心娶我?」

  他耸耸肩。「也许时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对见到妳,只觉妳艳光四射,我就想:

  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宝我就遗憾一世,于是就赶了来。」

  艳光四射?我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运气到了。

  我伸个懒腰。

  「告诉我,那天那个小子是谁?」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说,他是我十六岁侄女儿的男友?

  意外

  那夜我开车出门,心中不但气愤,且喝得醉醺醺,路面很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冒雨过马路,煞不住掣,直冲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极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没想过要弃下她逃走,多年来受

  的教育不允许我那幺做,我跳下车去,双手颤抖,蹲下看她的伤势。

  她闲着双眼,躺在地上,白衣撒开,染上泥斑,她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此刻似

  一朵玫瑰躺在泥泞中。

  附近没有电话,我只好轻轻抱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有其它的车子驶近,我嘱

  他们代我报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对那女子说:"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雨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彷佛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才有救护车与警车来到。

  警察说:"怎幺在这里过马路?这里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浑身湿透,跟着到医院去。

  他们查不到她的身份,只有一条金项练,上面有BABYBLUE字样。

  我惊恐的问急症室医生:"她有无生命危险?"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

  "断了左腿骨,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分万幸。"

  我略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办妥有关事宜,仍然回到医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诉我她与老张有染的时候,我不是那幺生气,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我

  开车一向小心。

  可是我实在不能控制,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号着叫我去死,我羞于这件

  事的丑恶,夺门而出,连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这个女郎又在公路中央过马路,终于发生这件意外。

  凌晨过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时内都不能接受采访,她曾经清

  醒,已说出亲人地址。"

  我问:"那幺我什幺时候可以再来?"

  "回去睡一觉。"医生笑说:"她没事,两个月后可完全恢复健康。"

  我喃喃说:"两个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幺办呢?"

  他拍拍我肩膀,"往好处想,事情可以更坏,现在你只要捱过这两个月,是不

  是?"

  说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极度的劳累,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打电话回公司告了一整个星期的假,吃了点东西,到最好的花店去

  买了三打深红的石竹,出发到医院去。

  护士们认得我,她们说:"病人已可以吃东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动弹,

  你可以进去看她。"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画,我放心了。

  她长得很美,小小的脸蛋异常精致,浅褐色太阳棕皮肤,眼睛炯炯有神。她气色

  不错,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苏,于是懦懦地硬着头皮走近去。叫声"苏小姐"。

  她"刷"的一声翻过一页书,眉毛角都不抬,问:

  "什幺事?"

  茶几上放着水果,由此可知,她的亲人已经来过了。

  我轻轻放下花,万二分内疚,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

  我说不出话,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你是那个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虚弱地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许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个关

  口过马路引起你的麻烦,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没闹出人命,我请你快走,以后也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

  我吓得站起来,护士进来劝架,把我拉走。

  医生说:"她得整天躺着,除了物理治疗之外,不得动弹,非常闷气,脾气是坏

  点。"

  我不怪她,那幺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时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闷闷不乐,她一天不宽恕我,我一天不得舒畅。

  莉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因心中沉重,差点连她的声音也没认出来。

  她以一贯腻答答的声音说:"何必休假呢?为我也不必放弃事业啊。"

  我不出声,实在没有胃口与她瞎缠。

  "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幺嗲。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晕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说:"我天天有要紧事,没

  空。"

  莉莉诧异,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哟,生气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们日后再谈。"挂上她的电话。

  我出门的时候,电话铃继续响,怕是莉莉再拨过来,但我没有再去接听。

  我又买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医院跑。

  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画,长发梳束在头顶,侧面像毕加索的名书"马尾

  女郎"

  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我,扬手把整本漫书书朝我飞过来,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丧,护土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芦说:"这花给我们插吧。"

  我仍不死心,"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说原谅我。"

  她冷冰冰说:"没有什幺可以原谅的。"

  我说:"我仍日日来,你可以日日朝我扔书,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双眼滚圆,那幺美丽的眼睛应该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诚的。

  "没出息!"她骂。

  我看一看她扎里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声,过一阵说:"我下午再来。"然后

  转头走。

  我在附近公园坐着吃了一个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后折回医院去。

  这次她在阅"花生"漫画。

  我跑进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话来套住她:"我以前只一天一天的忧虑,现在我改为

  半天半天地忧虑──"

  她抬起头来,有点诧异。

  我趋前跟她说:"宽恕我吧。"

  她显然对我另眼相看,"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边,"很熟,但凡适合孩童的玩意儿,我都在行。"我坦白

  的说:"他们都说我有点长不大,我家甚至有一只弹子机,你可以来玩。"

  "我只有一条腿,怎幺来?"她反问。

  我一阵惭愧,"会好的呀,两个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

  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幺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

  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幺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

  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一九四O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

  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

  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幺沉默寡言,"她埋怨,"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

  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

  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幺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

  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幺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幺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幺?"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

  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幺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

  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幺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幺只要出声,

  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

  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幺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

  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幺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

  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0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幺充满红丝?"她问:"怎幺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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