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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功了我没有 page 12 作者:亦舒

  啊,有点口气,到底已经在外头滞留整日,需回家清洗。

  他盹著了,车子到达终站,他才蓦然惊醒,脚步有点浮,终于下了车。

  月明静静跟著他。

  车站叫近有一个老婆婆与她的小孙子在等人。

  那五、六岁小孩忽然抬起头看住月明。

  呵,这幼儿看得见她。

  月明朝他招招手微笑。

  小孩轻轻叫:“姐姐。”

  他祖母吃惊:“你说甚么?你叫谁?健生,你别乱说话。”

  小孩指著月明。“这里有个姐姐。”

  老婆婆脸色发青,朝月明的方向凝视,挡在孙子身前。

  月明连忙追到郭老师身边。

  她跟他过马路。

  怎样报仇,把他推到大路中心去让车子辗过?

  有一辆小房车忽然从横街转出来,眼看要碰上他,月明情急伸手去拉他,咦,她扯得动他,他退后三步,车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惊骇地站停,可是也没有多久,便走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

  呵,竟是这样中产阶级。

  月明一直以为他只喝矿泉水及蔬菜汁。

  他回家了。

  门一打开,就有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跳出来叫爸爸。一名少妇自厨房探出头来招呼一声。

  他坐下喝罐装啤酒,看电视新闻。

  哗,难以想像的平凡沉闷生活。

  刘月明忽然忘记她自己的烦恼愁苦,在狭小客厅一角坐下,细细观察老师的居住环境。

  地方比她的家还小,杂物极多,尤其是旧报纸杂志,堆满墙角,孩子的玩具撒了一地。

  只见郭文亮把沙发上衣物拨开,坐得舒服一点。

  他妻子说:“今夜吃青椒牛肉饭。”

  他问:“没有汤?”

  “还有一碗昨日剩下的猪骨汤。”

  这时,那小孩说:“爸爸,爸爸,这条算术我不会做。”

  他立刻挣扎著站起来。“爸爸教你。”

  真是个好父亲,已经那样疲倦,仍然不忘亲子。

  只见他坐在孩子身边.一步一步教减数。

  奇怪,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在操场里,白衣白裤的他无比英伟,投篮百发百中,虽然沉默,但是笑容可亲。

  现在,郭文亮只是个尽责的父亲。

  月明坐在一角,有点茫然,她那颗少年的心鲁莽大意,她不是错爱了人,而是爱错了郭文亮。

  郭文克同月明心目中的偶像完全是两回事。

  为甚么要等服药昏迷后才看得清晰?太讽剌了。

  师母捧著简单饭菜出来说:“小康,洗手吃饭。”

  她还穿著套装,可见她也有职业,管里又管外。

  郭文亮对食物没有要求,吃饱算数。

  他对妻子说:“校方要求我每星期多教十节中文。”

  “甚么?”郭太大意外。

  “新校长咄咄逼人。”

  “中文你可以胜任。”

  “教中文得时时改作业簿,想必更忙。”

  “不怕,我帮你。”

  “你已经很忙。”

  郭太太微笑。“我还年轻有力。”

  真是个贤萋,故此吃苦。

  这时,月明提醒自己:喂,你只得六十分钟复仇时间,错过这机会就抱憾终生了。

  不知有多少个年轻人胡乱爱上异性,像刘月明这样死缠不放不管对方感受。

  只见郭太太双手根本没停过,收拾碗筷又替孩子洗澡,跟着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又动手整理客厅。

  她嘴里一边问:“那个叫刘月明的女学生怎样了?”

  月明听见师母提起她的名字,一怔。

  郭文亮答:“这女生叫人担心。”

  “你与主任不是已经尽力开导过她?”

  “刘月明内向、孤寂,我怕她想歪。”

  “年轻人情绪波动是平常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希望如此。”

  郭太太看著丈夫。“她怎会向你示爱?”

  郭文亮苦笑。“你问得好,她应当暗恋某男歌星在演唱会尖叫才是。”

  郭太太笑笑。“你都是小老头子了,又无财无势,小康的大学学费还不知道在那里。”

  她斟出两杯热茶来,夫妻俩到这个时候才能聊几句。

  郭文亮搔搔头,“我不明白整件事。”

  “不过你是正人君子,并无乘人之危,亦没有侮辱教师身份,更维持了应有的诚信。”她赞美丈夫。

  郭文亮笑笑,伸个懒腰说:“累了。”

  小康还在写生字,小学一年级已经有做不完的功课。

  每天从早到晚这两个新中年重复又重复做著生活上繁重的杂务。

  月明发呆。

  “今年暑假我们陪小康去迪士尼游乐场吧。”

  甚么?不不不,不要去那里,到欧洲的葡萄园去享受阳光风景才真。

  “好,我已有积蓄放在一旁。”

  月明颓然。

  怎么报仇?根本没有仇人。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为著孤寂而恋爱,锁定了体育老师做对象,因为被婉拒而自觉失恋,悲愤之下,服药结束生命。

  结果,发觉过失全在自己。

  可是药性已经发作,噫,一切已经太迟。

  这时月明又听见口哨声。

  来了,一定是六十分钟已经过去。

  她还来得及同老师说最后几句话。

  趁师母在厨房,月明轻轻叫:“郭老师,郭老师。”

  郭文亮抬起头,看了一看觉得是听错了,又低头读报。

  “郭老师。”

  他不再理睬。

  月明叹口气,她也不知该说甚么才好,索性静静等黑暗天使来接她走。

  她的内心忽然变得十分宁静。

  口哨声渐近。

  “你浪费了宝贵的六十分钟。”

  “不。”月明说“来的时候我忿忿不平,现在我明白真相,已没有失落感觉。”

  “真的?”

  黑暗天使站在小小客厅里,转身颇有困难。

  “来,一起走吧。”

  她扇动双翼,翅膀上漆黑光亮的羽毛像乌鸦。

  郭文亮站起来关窗.“好大风。”

  天使怂恿:“你可以趁现在把他推下楼去。”

  月明骇笑。“为甚么?”

  “你得不到他,别人也不可以得到他。”

  “这是甚么话?再说,我并不想占有他。”

  天使大惑不解。“你吃的是甚么药?你转性了。”

  月明说:“走吧,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惜是个小人物,妻儿除了他赤诚的关怀,也得不到甚么保证。”

  黑色天使说:“唷,口气像大人。”

  “十八岁己不是孩干“。”

  郭文亮虽然嫌风大却站在窗前良久。

  真是复仇好机会,不过月明说:“带我走吧。”

  这时,郭太太出来说:一孩子睡了,来,我帮你改簿子。”

  月明打了一个冷颤,夜深了,还那么劳碌,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吃苦。

  是她拉著黑暗天使离去,“别打扰别人。”

  走到街上,发觉天使脸容沮丧。

  天使也会不高兴?

  月明问:“喂,你怎么了?”

  “我真没想到第一次行动便交不了差。”

  “你第一次做天使?”

  “不,首次调到行动组。”

  “会不会受惩罚?”

  “一年下来,积分不足,成绩受损,面子难看。”

  天使也讲面子?

  月明觉得好笑,“怎样可以帮你?”

  天使失望地摇摇头,“太迟了,你已醒觉,现在,把郭老师送给你也不要。”

  月明点点头,“原来做他的伴侣,每日就是洗熨煮,还得外出工作,照顾孩子。”少女的憧憬幻灭。

  天使说:“你都看清楚了。”

  “对不起叫你交不了差。”

  “我还有第二宗任务呢!”

  月明好奇:“那又是甚么?”

  “一个少妇,知道丈夫有外遇,打算闯进第三者屋内,把一男一女枪杀。”

  月明惊骇。“她会成功?”

  “有我在场,她一定成功。”

  “下场如何?”

  “她畏罪自杀,由我接管她的灵魂。”

  “可怕!”月明颤栗。

  “至于你,刘月明,你回去吧。”

  “回去?”月明问:“回到甚么地方去?”

  “你的报仇时间已过,我还有其他个案需要处理,没有空与你闲聊。”

  她推开月明。

  月明摔在地下,“啊唷。”她跌痛手臂。

  她随即觉得肚子绞痛,连忙扶著墙壁站起来。

  咦!怎么站起来了?

  月明吓一跳,她发觉天色已亮,她已睡了一宵,但是腹痛难忍,她跑到洗手间去。

  半晌出来,松一口气。

  咦!是一个大晴天,她什么事都没有,又回转这个世界,梦境历历在目,月明呆呆坐在床沿。

  空药瓶还在茶几上,在阳光下清晰看到英文招纸《觉悟牌消化丸》。

  月明抬头,呵!原来用二千元买了一瓶消化丸。

  不知是人家骗她,还是她欺骗自己,那个卖假药的人简直是她的恩人,月明啼笑皆非。

  首先要感激那可爱的复仇天使,她一点也不黑暗;其次就是问自己是否想重新振作。

  一大早,姐姐又回到工作岗位,昨夜她回来过换下的衣服堆在洗衣机上,咖啡杯尚未洗。

  月明觉得有义务帮姐姐做完家务才决定其他。

  她动起手来,到底年轻力壮,一下子抹乾净灰尘、扫清地板、洗好衣服。

  厨房锌盘进里脏盘碗堆得山高,她一只只洗出来。姐姐那么辛苦,以后这些事都由她来做好了。

  月明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还帮姐姐摺好被褥。

  越做越起劲,索性把鞋子也取出擦亮。

  然后,她想起一件事,哎呀,功课,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她不知欠了多少件作业未交,就快被踢出校。

  月明扔下鞋子,跑去查看,活下来了,就得把这些功课全部赶出来。

  一共七篇,月明暗暗叫苦。

  活人要做功课、活人要做家务、活著要有活著的样子。

  月明暂时放下去见爸妈的念头,好好做人。

  月明吸进一口气,淋浴洗头,然后,在书桌前生下来;这时,才发觉是星期六早上,她只有两天可以把作业做妥。

  地静静翻开参考书,奇怪,决心把头绪整理出来之后,一切就顺顺利利。

  遇有疑点,她拨电话与同学商谈,原来他们也在家赶功课。

  姐姐也有电话问她:“睡醒了?自己做早餐吃,我在公司加班,大约黄昏回来,一起去吃日本茶。

  中午,月明对同学江生说:“肚子饿,地理科又有地方不清楚。”

  江生说:“我们一起到小店吃碗面,然后到图书馆去找资料可好?”

  月明爽快答允:“好。”

  她实在逼切想把功课赶出来。

  江生在楼下等地,带了笔记给她参考。

  月明说:“哗,原来我抄漏这么多。”

  那憨厚的男同搴笑笑,“有一段时间,你上课的确有点不集中。”

  他说得真客气。

  月明吃了一碗面,接著喝一杯红豆冰,跟著江生上图书馆。

  阳光下,江生觉得刘月明同学脸上灰暗色素尽去,脸色红润,皮肤有一层晶光,非常可爱。

  他俩在图书馆里做了好几篇报告,月明十分有满足感。

  “谢谢你帮忙。”

  江生问:“明天有空吗?早上十时我们继续在这里努力。”

  “一言为定。”

  她取起书包回家去。

  那一边,风清回到家里,一开门,发觉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吓一跳,再看看门牌,明明是自己的家,谁把厚厚的灰尘抹去?谁洗净所有衣物碗碟?还有,茶壶里竟然有热水?几疑来错地方。

  接著,月明回来了。

  “咦,月明,”姐姐说:“睡足了,你气色好得多。”

  月明紧紧握著姐姐的手,只差那一点点,就见不到姐姐。

  “可是有委屈,告诉我。”

  月明摇头。“不,我很好,我没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司宣布我升级!你留学费用有望。”风清十分喜悦。

  姐妹紧紧拥抱。

  月明落下泪来。

  一个连黑暗天使都收不服的人,大抵是可以存活下去的。

  多么怪异的一个梦.多么宝贵的教训。

  风清对妹妹说:“我先淋一个浴才同你出去吃饭庆祝。”

  正在整理书包的月明抬起头来答:“好。好。”

  渴爱阳光

  王乐儿去探访表妹幸儿,虽然心情不好,也去选购了名贵水果和鲜花。

  这一天并不是幸儿生日,或是结婚纪念,幸儿与丈夫文棋都好客,周末时,在郊外小屋请朋友聚一聚,吃顿饭,高兴一下。

  乐儿喜欢那间红墙绿瓦的小屋,从前的屋主是意大利人,屋名叫Bramasole,意思是渴爱阳光。

  屋内间隔十分简单,但是可用海天一色来形容。

  宽大铺橙黄地砖的露合几乎与泳池连接,而泳池又与山下蔚蓝的海结成一片,乐儿常常站在露台看日落。

  幸儿说:“结婚吧,小屋借给你行礼用。”

  可是那人并没有向乐儿求婚。

  一个月前,那人说要调到伦敦去工作一年,兴奋得不得了。

  “记得来看我”,他同乐儿这样说。

  像是把他们的关系一笔抹煞,从头到尾,不过是普通朋友,其余一切,都是女方多心。

  乐儿颓然。

  她不打算追究,只想把事情搁到脑后。

  可是,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失落、沮丧、寂寞、自尊与自信都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只有幸儿找她,她才会出去。

  这一天,幸儿一开门就说:“咦,你又瘦了。”

  文棋迎出来,“今日我们请来一位做粥粉面的大师傅,你来试试他手艺。”

  客人还没有来,幸儿为她先开了一支香槟,“过来这边,我发觉香槟配云吞面非常合味。”

  这一对年轻夫妇非常合拍。

  乐儿又站到露台上去。

  幸儿放了好几张帆布椅在泳池边,让客人舒服坐著喝酒聊天。

  乐儿凝视蓝天白云。

  幸儿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什么?”

  “在想父母已经辞世,离我而去。”

  “乐儿,已是十年八年前的事了。”

  “那意思是,无论我在世上存活多久,都是一个孤儿,再也见不到他们。”

  “乐儿,我们人类命运如此,无法改变。”

  “那些能干的科学家呢,他们不能扭转命运吗?”

  “他们?不是已经发明了飞机大炮,来,别想太多,少钻牛角尖,多喝一杯。”

  文棋抱怨:“你怎么劝乐儿喝酒?”

  “她那么闷,松一松也好。”

  “她会醉。”

  乐儿却只觉疲倦,昨夜没睡好,前日又通宵加班工作,她悄悄地自顾自转入书房。

  乐儿知道那里有一张背著门对牢壁炉的长沙发。

  她一躺下就闭上眼睛。

  文棋跟进去,替她盖上一张毯子。

  瘦削的她窝在沙发里根本不容易发觉。

  幸儿进书房来问:“睡看了?”

  文棋答:“让她休息一会儿。”

  “可怜的乐儿,失恋了。”

  “嘘。”

  这时,门钤响起来,其余的客人到了,他们两夫妻出去迎宾。

  乐儿默默苦笑。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人,他们都知道她失恋。

  她转一个身,把面孔向著沙发背,忽然发觉眼角润湿,该死,竟然哭了。

  她渐渐睡著。

  半明半灭间听见外头有乐声有人声,十分热闹。

  唉,人人都那么快活,只除出王乐儿。

  正在伤感,只觉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

  是一男一女,偷偷地压低声音谈话。

  “小心,你的贤妻就在外边。”

  “那么,我们出去对全世界宣怖我已经变心。”

  “你喝多了。”

  “不,不够多,我还没有足够勇气。”

  “坐下来,静一静。”

  两人沉默,但是没有离开。

  乐儿想站起来,但是四肢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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