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少不了美女。”
“市场上的确少一本有品味男性读物,也不要太高级,需要与群众接近。”
“多谢忠告,愿意惠稿吗?”
涤玫笑,“对不起,我不擅娱乐男性。”
张志弦无奈,“明早九时见。”
呵,大家都在另觅出路了,可见谁都不笨。
那天傍晚,涤玟把自己履历打了出来,电邮到南洋。
听说那边工作环境清新,工作态度慎重。
有得当然有失,涤玟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买了烧饼油条兼豆浆才到张家去。
提著豆浆壶,涤玟想到童年时,母亲买豆浆给她唱的情形:乘电车回家,把壶放在楼下车头电箱上保暧……
那童年昙花般光阴一去不回来。
她伸手按钤。
张志弦一早已经起来, 身上一股肥皂香。
“咦,不是说清早起不来吗?”
“实不相瞒,上一票人刚走。”
“彻夜不眠?”
“是,那本杂志,记得吗?几个股东一起谈谈。”
“你很勤力。”
志弦苦笑,“不用功不行,同生活打仗,可不能输,稍一不慎会身后箫条。”
涤玟点头,“你有智慧,也有耽待,谁做你的妻儿,会有福气。”
“谢谢你。”
“袁健忠与周伯熊的网页生意搞成怎样?”
“仆了。”
“嘎,不是说指日可赚过亿?”
“大蒜吃多了,个个都以亿作单位,铺天盖地吹牛,结果连员工薪水都付不出,两百万都拖欠不付。”
“这场梦醒得快。”
“可不是,才说宇宙无限,忽然摔回地球。”
“高兴得太早啦。”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们收拾心情,把故事上半部写了出来。
“刘组长曾说过,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试用三句话说基度山恩仇记。”
“一个人坐完牢练好工夫报仇成功,痛快。”
“钟楼驼侠。”
“一个残疾人爱上吉卜赛美女,与养大他的恶主教反目成仇,三人同归于尽。”
“骄傲与偏见。”
“美女与俊男几经错摸,终结良缘。”
“原野呼声。”
“人与兽生存放事。”
讲到这裹,两人哈哈大笑。
呵,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闲聊。
“刘组长才高八斗。”
“可惜你我不是他的核心人物。”
“他做人还算公道。”
“是,也很大方,我至今欣赏他。”
故事渐渐明朗。
志弦问:“为什么主角一定要是俊男美女?”
“那样观众读者才会深深被吸引,以及关心他们的遭遇呀。”
“多谢指教。”
到了中午,已经疲倦。
“出去走走再回来写。”
涤玟点点头,“去哪里?”
“到小西湾买海鲜。今晚做法式龙王汤。”
他懂得生活。
真奇怪,这样一个人,却没有女朋友。
他搔搔头,“可能是嫌我收入不稳定吧,你看高级公务员、医生、律师、教授……都有定额入息以及房屋津贴,还有社会地位。”
真是:“你先生干哪一行?”“呵他是建筑师,你呢?”“他是个编剧。”“什么?”“剧作家。”“什么?”“文人。”“你家?写什么???”
况且,他们都尚未成名。
即使拔尖出名畅销,全东南亚欧美华人都认得大名,收入也不过像一个政府部门署长,这种职位,本市有三百多个,但写作人数不足一只手。
绝对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
有些行家也真的很懒很托大,交不出作品,还扬言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写得多叫滥。
涤玟听见这种论调从不生气,只笑笑说:“嫁妆忆万,觉得够用,根本一个字儿也不必写。”
他们去买了菜回来,正想动手炮制,刘志合的电话又来了─催催催。
他说:“动笔没有。”
“在写了。”
“两人合作可还愉快?”
“比想像中好。”
刘忽然笑问:“朝夕相处,他可有非份之想?”
涤玟故意反问:“想什么?太离谱的情节不适用。”
刘组长说:“别的小组进度也不错,你们可要准时交槁。”
“遵命。”
“让我与阿张讲几句。”
涤玟把电话交给志弦,她动手做汤底:把洋葱、蒜、胡椒用牛油焖熟,加进鱼骨熬汤。
半晌张志弦进来,“怕不怕腥气?”
“加多点香料。”
“全靠你了。”
他开始把故事在电脑上打出来。
涤玟称赞:“进步神速。”
张志弦自嘲:“将来失业,可往出版社做打字员。”
“我始终没学好,一分钟不过廿多个字。”
“够用便行。”
涤玟把汤滤出来,将各种海鲜及蕃茄倒进去再慢慢煮,香气扑鼻。
“我有珍藏香槟。”
不管了,吃了再算。
涤玟咕咕笑,“写完这个本子,起码胖五磅。”
“初入行,你有无辛酸?”
“当然有,每个本子改十次,改改改,导演仍然不满意,找前辈重写,又不知会新人,本子印出来一看,原来是别人写的,尽侮辱能事。”
“涤玫,成功是最佳报复,人要自己争气,以后你若成了名,那些人会自动认错。”
涤玟微笑,那些人影踪全无,已经找都没处找了。
到了第三天,故事大纲已经做好。
涤玟说:“好似少了一些元素。”
“是什么?”
“真挚的投入。”
“这是工作,燃烧殆尽,下一回写什么?”
“人家会说这是游戏之作。”
“叫批评家写好了,这么些年来,写的人寥寥可数。”
“交稿吧。”
“不要早交,放在那里,下星期一晚上才交出去。”
涤玟忽然坦白,“志弦,我已另有高就,明年初动身往新加坡任新职。”
呵,张志弦张大嘴,依依不舍的样子十分可爱。
“所以我已不在乎几时交稿。”
“说得对。”他暗中黯然。
“明天,请移玉步,到舍下来吃顿饭。”
那天晚上,志弦写到深夜,忽然灵感到访,他思路畅通写个不停,而且,连自己都感动了。
第二天,他携带鲜花去探访涤玟,那是种在盘里一株栀子花。
涤玟来开门。
志弦也讶异了,她的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摆设甚多,都有来历,多数是在旅途中收集的纪念品。
一看就知道是个爱家的人。
“舍得去新加坡吗?”
“我会留着这个家。”
“两边开销,可见经济情况甚佳。”
涤玟笑,“托赖,还算过得去啦。”
涤玟忽然说:“我会回来。”
张志弦福至心灵,“我会等你。”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
过一会涤玟说:“我做了腊味饭。”
“好极了。”
他留到深夜才走,故事有了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到公司交稿。
刘志阁迎出来,“写了什么故事?希望不是蹩脚侦探故事,我手上已有七只侦探故事。”
张志弦交上薄薄几页纸。
“什么,只得这么多?”
“大纲何用太长。”
“你想我几时看?”
“现在吧,十五分钟就可以读完。”
刘志阁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他一边读一边喝咖啡,开头态度轻率,接着,被放事吸引,变得专注,最后,深深叹息。
他放下大纲,“真没想到你们两人合作会产生这样绚烂的火花。”
张志弦不出声。
“一男一女两个编剧,闷在小公寓内创作故事,产生感情……多么清新的爱情小品,是亲身经历吗?”
张志弦笑笑,“我哪有那么幸运。”
不错,他交给刘组长的,不是当初构思的侦探故事。
他还有一封信。
刘志阁问:“这是什么?”
“辞职信。”
他愕然,“你为什么要走?写得好极了,绝对是首选,文字裹感情充沛真挚,无人能及。”
“还有,这是涤玟的辞职倍。”
刘志合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嘎,你们都要到哪里去?外头风大雨大,一动不如一静。”
张志弦笑笑,留下两封信走了。
在这短短几天内,他爱上了王涤玟,可是还不敢大胆透露心事。
他把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全部写出来。
真挚的故事往往是好故事。
就因为是真心,所以胆怯,他迟迟不敢开口。
故事发展如何,要顺其自然了。
涤玫已决定去新加坡发展,她短期内会回来吗?张志弦的杂志能否成功,他对王涤玟会有什么样的表示?
需要另外一组人,继续把故事编下去。
去,去复仇
月明把钱交给那鼻子上打洞穿环及染金发的年轻人。
她说“把东西交给我。”
那少年笑嘻嘻,把一瓶药递给她。
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月明摇摇头说:“再见。”
她独自过马路,抬起头,刚看到霓虹灯亮起,可是夭边仍有暮色,灰紫的天空一角挂著一弯新月,苍凉寂寞,气氛有点诡异。
月明呆呆在街角站一会儿,然后乘车回家。
今年十八岁的她觉得生无可恋,于是决定今晚离开这个世界。
这瓶药,便是她解脱的工具。
回到家中,她没有开灯。
月明与姐姐风清一起住,大姐工作忙早出晚归,回到家很少说话。脱下高跟鞋,一边揉足趾一边叹气,廿多岁的人比人家三十多的享福太太还憔悴,可见生活逼人。
月明有事也不大去麻烦她。
偶然看见妹妹成绩表上的甲等分数,风清也会露出笑容,月明用功,也是为著使姐姐高兴。
月明不是不能考第一名,而是不想那么辛苦去考第一。
本来,生活平淡稳定,月明只等毕业后掀开生命新的一页;可是,去年她忽然恋爱了。
本来明敏的少女变得盲目、愚蠢、固执。她不顾一切爱上新来的体育教师郭文亮,并且觉得郭老师也喜欢她。
寂寞、孤独的她把十多年来压抑的丰富情感一下子濯注到老师身上,老师很快觉察.他适当、婉转、合理地辅导她。
可是这一切在月明眼中,成为进一步的关切。
她钻到牛角尖、功课退步、精神恍惚。
郭老师见劝阻无效,只得冷淡这个问题少女学生。
他把这件事与教务主任谈过。
主任传刘月明同学谈话。
这粉碎了月明的自尊、对老师的信任及她对爱情的幻象。
她觉得被出卖,随著是失恋、绝望。
月明试图对姐姐倾诉她烦恼。
她一出现,姐姐自文件中抬起头来一脸倦容问她:“可是要钱用?”自手袋掏出两千元交到妹妹手中。
月明忽然轻轻说:“乐大哥许久没来我们冢。”
风清牵一牵嘴角说:“乐大哥追老板的女儿去了,以后,绝迹我家。”
月明呆住。
一看姐姐她又再专注工作,像是对失望已经习惯。
月明轻轻退出姐姐房间。
父母一早辞世,自幼由姐姐照顾她,她是姐姐的负累。
有甚么问题,自己解决,别再劳驾姐姐。
月明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找父母亲,想到这里,年轻的她泪如泉涌,见到妈妈可以躲进她的怀里。
由同学介绍,她买到了安眠药。
就是今晚吧。
姐姐加班,要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她又要回公司,当发觉月明留下的躯壳时怕要廿四小时之后,甚至三十小时。
有足够时间行事。
月明坐在床头。
她的房间比一般少女整洁,没有多余杂物,如唱片、唱机、毛毛玩具或实验化妆品。
她只得几套衣服及若干参考书。
姐姐会伤心吧,接著,也许会渐渐轻松.月明不再拖累姐姐了。
月明打开药瓶.倒了一大杯冰水,把药丸全吞下胃里。
一下子吞五十粒药丸真不容易,她数度呛咳,需用毛巾掩嘴。
终于吃完了,她松一口气。
电话铃响,由录音机代答:“月明,我是谭莲喜,明天交的代数第五至十题我茫无头绪,请教教我。”
真讨厌,做足一百分又怎样,大姐当年也是高材生,现在只落得天天埋头苦干,一下子就白了少年头。
月明疲倦地瞌上眼。
为了这次行动,她内心挣扎良久,可是只想快一步去与爸妈汇合。
妈妈在生时月明记得甚么都中以流著泪倾诉扭伤了腿、同学不友善、老师不公平
月明凄凉地笑。
电话又来了:“刘月明,我是班长梁少娴,唱诗班少了你溃不成军,速来帮手。”
唱诗班,多么幼稚。
这是有妈妈的孩子的消闲玩意儿。
月明把被子拉到胸前,她睡著了。
进入极之黑暗的世界里,她清晰知道,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
大姐大姐,对不起。
月明睡了很久,忽然听到悦耳口哨声。
她努力睁开眼,发觉自己在一间没有家具的大厅内,只得一盏精光灿烂硕大的水晶灯自天花板垂下,照著深紫色丝绒的窗帘。
谁,谁吹口哨?
有一个黑衣美少女缓缓走出来,是她吹口哨。
她不但穿黑衣,头发眼珠全部漆黑,只有皮肤雪白。
月明脱口问:“你是甚么人?”
她笑。“我是天使。”
“天使?”月明瞠目结舌。
美少女忽然收敛笑容。“我名叫黑暗天使。”
她伸平双臂,这个时候,大厅内卷起一阵劲风,月明退后一步。
她看到少女背后伸出黑色的翅膀来。
月明惊骇得不能动弹。
接著,她缓缓收起双翼。
“别怕。”她说。
月明轻轻说:“我不怕,我已经没有生命,不知为甚么,还有意识,你可以告诉我,我父母在何处吗?我想去找他们,每大我都想念他们,盼望早些见面。”
“你不想复仇?”
“报仇?”
“是呀,你心中有恨,我看得出来,黑色天使即是复仇天使,找可以帮你。”
月明凝视她。
“他欺骗了你。”
黑色天使走近一步,月明退后一步。
“他有妻子、他不知避忌、他误导你,骗取你的感情后若即若离,玩弄你夭真愚味的感情,你不想惩罚他?”
月明发呆。
天使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活该吃苦、受辱、被弃?”
月明说:“不。”
“那么去,去复仇。”
“我该怎么做?”
“你有六十分钟时间。”
“之后呢?”
“之后,如你所愿.可以去见你父母。”
天使有凌疠可以洞悉人心的目光。
“我在一小时内可以做甚么?”
“随便你做甚么,如挖去他双目、把他自十八楼推下来,叫他后悔一生……”黑暗天使仰起头笑。
月明惊骇。
“因为他害你离弃宝贵的生命,跟我来。”天使伸出雪白的手,拉著她走出大厅。
月明叫出来:“我只想回到床上静静等候黑暗来临,我不想搞那么多事。”
可是天使已经把月明推出门外。
月明看到天色已暗,下班人群一队队挤上父通工具回家去。
如此劳碌乏味的生活,如此吃苦为着甚么呢?
月明觉得可笑。
忽然,她看到了郭老师。
只见他跟着人流上了公路车,月明跟著他。
郭文亮一脸油腻,同月明在学校里见到整洁朝气的他大大不同,月明讶异。
他的肩膀垮垮,好像承受着很大压力,有点吃不消的样子。
月明站在他身边。
她知道别人已经看不见她。
从来没有与郭老师贴得这么近。
她蓦然发觉,原来郭老师一直守礼。
只见他打一个阿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