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祖父。”
“那是一场战争。”
劲珊没想到她会那样谅解,她竟拥有那样高贵的心灵。
劲珊想握住她的手,又怕她丕鬲兴,终于冒昧地伸出手去。
一双粗糙下田工作的手握住劲珊的手。
劲珊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看, 司机、翻译,以及小陈阿琳都泪盈于睫。
阮氏的小女儿前来拉一拉母亲衣角。
“妈妈,什么事,为什么流泪?”
阮氏坐下来,轻轻说:“我们天天等他回来,一直以为他忽然会在门角出现。”
众人恻然。
“家母日日思念,直至前年辞世,现在,总算得到答案,谢谢你。”
那小女孩过来看著劲珊。
劲珊把口袋里的糖果给她,她很高兴。
劲珊留下地址及通讯电话,“可以帮忙的话,请通知我。”
阮氏忽然站起来,颤斗著声音,握紧拳头,“恒孩子,已没有父亲,他自从一次到城里去,就失去踪影,不再回头,抛弃我俩,可否把孩子带出去读书?”
大家都意外。
是陈钧全先开口:“电视台可以想办法,不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劲珊却觉得肩上有千斤重担。
她再向阮氏鞠躬,留下一小笔款子作为礼物,便离开了泯村。
麦秀琳说:“多么动人的故事!”
“莫利坚真厉害,一看就知道这故事可以发展:战争、恩怨、原请、盼望……包罗万样,感人肺腑。”
“这一节说不定可以全国播放。”
“届时我同你,有成名希望。”
“咦,劲珊,为什么不说话?”
劲珊错愕得哑口无言。
这两位年轻能干的记者虽然觉得感动,可是像看场电影一样,一出戏院就遗忘一切,最重要的还是功利。
“小小陈玉怎么办?”
“一定会有人乐意收养她,双方政府有关部门为宣扬人道,或可达成协议,大开方便之门,劲珊,只要宣传恰当,一定会有奇迹出现。”
他们太燎解这社会的机制了。
众人回到市镇,休息一晚,就回家去了。
电视台看过拍摄片段,非常满意。
莫利坚找劲珊正式签约。
劲珊说:“我有一个条件。”
“是金钱上报酬吗?”
“不,那叫陈玉的孩子──”
“把她接出来是不是?没问题,我们还要拍摄大结局呢:一切仇恨已经过去,美好的将来就要开始──”
劲珊不说什么,她目的已经达到,余劲珊与电视台彼此利用,阮氏业又提出了她的要求─各人都得到了所要的。
唯一意外的人,恐怕是祖父吧。
电视台播入了片段,劲珊成了名人,不少杂志报章想跟进这段新闻。
但是律师再三提醒劲珊:“记住,故事版权属于电堡口。”
劲珊觉得啼笑皆非。
上一代苍凉的遭遇竟变得如此商业化。
这段新闻故事播放之后,获得极大迥响,莫利坚升了职,小陈与阿琳转到纽约工作,而小小陈玉,被中部一个家庭领养。
她会住在那个家里─直至中学毕业,才决定去向。
劲珊去飞机场迎接小陈玉。
只见候机室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她真想知难而退。
结果,还是忍耐看完成使命。
幸亏小陈玉还认得她,过来亲切地喊她。
事情完结了。
不是做得很好,但是劲珊已尽了力。
冬天很快来临,一日从小店回家,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余劲珊小姐?”一个女子的声音。
“哪一位?”
“我姓阮,我是阮文华的妹妹,照片里的小女孩。”
什么?
劲珊严厉的说:“请不要开玩笑。”
“我有真凭实据。”
“我亲眼见过阮的小女儿。”
“不,那只是电视台一手导演的好戏,你愿意与我见个面吗?”
“你倒底是谁?”
“见面详谈后,你可以凭你的智慧下判断。”
劲珊约了她在公立图书馆见面。
呵,不可思议,真正的主角原来到了今天才亮相。
第二天一早,劲珊便到现场去等。
一位端庄的中年女子出现。
“你好,余小姐,我叫阮文英,是阮文华的小妹,当年他十七岁,我只得六岁。”
劲珊直觉认为她没有骗人。
“故事被电视台作得很大,观众看得热泪盈眶,”阮文英笑笑,“事实上,我一早以难民身份来到本市,定居、读书、做事、结婚,说英语,跟所有人一样,过著平凡的生活。”
“你有什么证明?”
“你手上的照片,我也有,不过不同姿势。”
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帧照片。
在这张照片崟,大人小孩都站着,面露笑容,在同一间照相馆拍摄。
劲珊霍一声站起来。
“上当了。”
“你且坐下来,听我说。”
劲珊问“电视台一早知道?”
阮文英点点头,“由他们一手安排,将错就错,开头是有人想领赏冒认,后来被他们识穿,可是发觉故事有震撼性,于是一直跟了下去。”
劲珊气愤,“就瞒著我一个人!”
“你年轻嘛。”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
阮文英答:“我一早决定忘记这场战争。”
“我要拆穿他们。”
“不,余小姐,那个小女孩因此得益,又何必破坏她前途呢。”
“可是祖父嘱我恳求那女孩原宥。”
“我原谅他,所以我才现身把真相告诉你。”
“你可想念他?”
“我太年幼,并无想像中悲伤。”
“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在战争中失去踪迹。”
图书馆恢复静寂。
阮文英独自站起来离去,留下劲珊一个人。
她说不出话来。
编一个故事
电视台编剧组会议室门外。
张志弦虽然准时来到,但是那尊容彷佛还在做梦,眼睛都睁不开来。
“这么早,叫我们来干什么?”他咕哝。
他身后有把声音:“开会呀。”
志弦转过身去,原来是同事王涤玟。
“这么早,哪里有精神。”
“你索性整晚不睡不就行了。”
志弦不出声,编剧组女生全部牙尖嘴利,他不同女人吵架,赢了比输还要难看。
“两位早。”
原来是组长刘志阁到了。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只见桌子上七凌八落放著纸笔杯子,椅子横七竖八,分明是昨夜会议的战果,打扫的阿婶还未上班。
好一个小组长,他立刻唤秘书进来,一方面自己动手收拾垃圾,把台椅搬好。
秘书进来,刘志阁叫了咖啡。
“两位,会议开始。”
涤玟诧异,“就我们两人?”
“不错,这叫做小组会议,以往开会人数太多,七嘴八舌,事倍功半,上头决定改变战略。”
志弦与涤玟面面相觑,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两位是编剧组精英,平日情绪也比较稳定,交剧本准时,所以委以重任。”
志弦忍不住,“刘,有话你请直说吧。”
“好,听著,一星期内交一个故事。”
这还不容易?
“不许抄袭日本电视剧,不许模仿畅销流行小说,也不能偷欧美电影的桥段。”
两个编剧怔住。
刘志阁咪咪笑,“有点难度可是?”
志弦清清喉咙,“完全不准借镜?”
“你与涤玫合作,真正合作创作一个故事,可好?”话说完了,他站起来,“散会。”
竟自走了。
涤玟傻了眼。
志弦立刻接受事实,“今天就动手吧。”
涤玟道:“自由度那么高,怎样写?”
“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现在是时候了。”
涤玟用手托着头,“是否叫我们知难而退,递上辞职信?”
志弦嗤一声笑出来,“今日是什么时势,上头还需这样婉转?”
“你说得对。”
张志弦到今日才看清楚王涤玟,一年同事,只知她由一间结业的电影公关组转过来做编剧,个性还算娴静,比起一些女同事好得多。
有几位行家的品德不敢恭维:争功、抢排名、斗威、努力标榜自我,明明是集体创作,剧集稍为叫座,立刻出外招摇:“我的《女大十八变》,我的《患难见真情》……”把同事苦功一笔抹煞。
闹得太厉害了,上头索性不准刊出姓名,以“编剧组”三字代替,大快人心。
相形之下,这王涤玟算是斯文人。
只见清晨阳光下的她脂粉不施,异常秀丽。
她伸一个懒腰,“我想回家睡一大觉。”
志弦急了,“不准!一星期后要交上大纲,工作必需即日开始。”
“好,我回家绞脑汁。”
“我俩一起合作。”
“张志弦,你想怎么样?”
志弦低声下气,“请到舍下来,我泡最好的龙井茶给你喝,我们一起构思故事。”
涤玟似笑非笑,“你们独居男生的公寓多数有股味道。”
志弦忍声吞气,“我保证舍下空气清新,收拾干净。”
“好,且上去看一看。”
涤玟讶异了。
没想到他会把家居收拾得那么优雅、全白,无多余装修,大书桌、大露台,参考书全在齐屋顶的书架上。
涤玫笑问:“可以参观睡房吗?”
志弦忽然面红。
“这一边。”
房门一打开,涤玟更觉意外。
小小单人床,牛仔布床单,四四整整,果然空气流通,一点异味也无。
王老五这样整齐真不简单。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答:“我有一个很周到的钟点女佣。”
他斟出香茗。让涤玟窝在大沙发里,两人开始构思故事。
志弦站在一面小小黑板前,写下来:“假设一男一女──”
涤玟叹口气,“一男一女的故事,再也没有发挥,所有假设均已发掘殆尽。”
志弦摇头,“我上个月看了一套日剧……”
“记住,不准抄袭。”
“美国处境喜剧《城市与性》……”
“不许模仿。”
“某与某最近新小说水准大不如前了。”
涤玟大笑,“抄人还嫌人?”
志弦尴尬地坐下来,“唉。”放肆惯了。
涤玟开始:“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不,”志弦说:“一个艳阳天才真。”
涤玟说:“我的肚子饿了。”
“我替你做早餐。”
“我吃水果即行。”
志弦注意到她比其他女同事注意身形,一直打扮得时髦整齐,与另类潇洒过度的女文豪不一样。
他捧出一盘水果。
涤玟说:“写一个谋杀案吧!难度高,有满足感。”
“也需要爱情作枝叶。”
涤玟边吃梨子边说:“一个艳阳天,露天画展,忽然之间,一具女体自天而降,轰然巨响,原来附近高褛有女子堕楼,摔死在广场上。”
志弦笑出声来。
涤玟不忿,“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样突兀的开始,以后很难自圆其说。”
“什么都反对,怎样合作?你一个人写好了。”
“涤玟,你需学习与人相处。”
涤玟头痛。
“请说下去。”
“死者的姐妹决意寻找真凶。”
“不是自杀吗?”
“即使是跳楼,后边也有个人逼使她那样做。”
“是她性格不够坚强吧。”
“在男人眼中,这种女人死了也是白死,活该死,可是这样?”
“我没说过。”
“我累了。”涤玟赌气。
“我做一个鸡肉三文治给你吃,你就有力气。”
他到厨房去为她做午餐,出来时。发觉她已经盹着了。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耍乐?
以致今日累得睁不开双眼。
他把她刚才的构思记录下来。
背景:大机构、工厂、学校……嗯,大学,最光明的至高学府,发生了最黑暗的事件。
一个女孩堕褛,另一个进入危险地带,发掘真相,女主角有两个人。
志弦放下了笔,松口气。
这个故事,从前有人写过吗?可能有,可能无。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原本是一首无名氏的诗,在莎翁出世前两年已经盛行,后由莎翁改编成为有文学史来最著名爱情悲剧。
换句话说,莎士比亚也并非原创人。
不是故事,而是说故事的人;看你怎么把故事动人温婉娓娓地说出来,叫读者投入落泪沉醉。
志弦又在黑板上加了几点细节。
这时,涤玟翻一个身,从沙发上滚到地下,志弦连忙去扶起她。
她揉揉眼,“哎呀,我真不济。”
肯认输就有进步,算是难得。
她看一看黑板,“不错,可是仍不够震撼。”
志弦很诙谐,“加多几件飞机大炮吧。”
涤玟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喂,明天请早。”
“九时正。”
“你家还是我家?”他明知故问。
没想到涤玟郑重考虑一下,“最后三天到我家开会,以示公允。”
志弦说:“有些独身女子的家也会像狗窝。”
涤玟笑笑,“届时请你来看个究竟。”
她一点也不生气。
回到家,把刚才讨论过的大纲串连起来,觉得满意。
电话来了。
“故事进行如何?”正是组长刘志阁。
“逼得那么紧,为什么?”
“实不相瞒。公司要缩减人手,六十多名编剧,人数太多,上头下了命令,削减成三十名,三个组长,每人管十个,这是一场考试,明白吗?”
“侮辱。”
“小姐,自由世界,自由选择,你可以转行。”
涤玟不出声,以免招致更大的侮辱。
“涤玟,你绝对可以顺利过关,放心好了,公司架构的确臃肿,需要精减。”
涤玟嗯了一声。
“努力,我们再联络吧。”
涤玟缓缓放下电话,从该刹那开始,她决定另外找一份工作。
趁这几天有时间,放出消息,读聘人广告,在互联网上查空缺。
整个下午,她都在物色新工作。
涤玟算是幸运,她毋需负担家人,母亲一早拨了这一间宽敞的公寓给她住,任由她做什么职业。
大学里读文学与艺术,她总想做回本行,可是现在发觉这一行实在不易找生活。
对牢电脑萤屏久了,她孙揉双眼,咦,新加坡电视台聘人,她凝神。
黄昏,张志弦有电话找她。
“有无精神?谈谈故事。”
涤玟苦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男朋友的电话了。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挂住你。
终于叫我在人海碰到你,太幸运了。
现在听的─全是公事电话。
“今晨的构思你可接受?”
“细节不够。”
“慢慢猜度。”
“凶手是谁?”
“英俊年轻而狠心的教授,把她自高处推下。”
“老套。”
──“你说,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事?”
“刘组长有无给你消息?”
“有,说是一场比试,把旗下所有编剧摆上擂台,决一生死。”
“多卑鄙。”
“涤玟,你又不是昨天才出来做事,沈弱留强,是商业社会律例。”
涤玟叹口气,“叫人心寒。”
张志弦却问:“要不要添多几个疑凶?”
“要,丰富枝叶:她的前度男友,情敌、债主,人人有可疑。”
“涤玟,我在构思一个轻松的男欢女爱小品式喜剧,节省成本。”
“也许其余二人组也这么想。”
他吁出一口气,“涤玟,实不相瞒,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什么,你要转工?”
“是,反正没有家室,无后顾之忧,想策划一本杂志。”
涤玟问:“杂志还有市场吗?”
“试一试,这是一本专门给二十五至四十五岁男士看的男性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