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知了喉咙嘹亮──喳──。
影树下火辣辣地,朋友有空都进来看我,身边堆满了书报杂志,一点都不寂寞。就算人多也不打紧,一大半人数都泡在游泳池内。
明年此时我就得出来找工作了。
无论月薪多少都得出来捱,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工作,不能闲闲散散,啥子也不做。
我看过报上聘人广告,薪水之低,待遇之可耻,吓坏人。
但不得不自低层开始。
爬完大学之路,又得爬社会之路。
人的一辈子就在爬爬爬,而且这还不够,自身爬得九死一生,尚未告一段落,又生下孩子来,让他们也爬爬爬,多残忍。
人生之哲理我一点也不明白。
知了仍然长呜。
不知它知道什么。
小约说大学出来他要到美国去念硕士。
我冷冷的告诉他,念完了还是要回来的,要申请做公民完全是两回事。
他也气,说我想歪了。
真实是不舍得他走。
到英国去的大张,因为父亲有能力,所以他中学就在那边念,去年暑假同他打网球,说到自幼身在外国,叫天不应,叫地不闻,那么大个子,一下子就哭了,无限委曲。
想回香港,又不敢宣之于口。
小姑姑说:当然喽,父母望他成龙,他怎么敢说回来?
为了将来出人头地。
呜呼噫唏,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
小姑姑说:两个同事相敬相爱,忽然之间,甲升了职,乙仍在原位,于是甲格于骄傲,不再友善,乙又因不肯服输,赌气噤声。
两个人都寂寞。
成功的代价是寂寞,失败的代价亦是寂寞。
做人有什么味道?
中庸之道最好保护自己。
怎么样学?
凭经验,吃亏多了,自然学乖。小姑姑说的。
趁今年好好的轻松吧。
考试,我一向不怕,我所会的,也只不过是念书,功课好,考试制度公平,一阵紧张过去,又可以乐天乐地。
但是将来学做人才难呢,没有谁会教导谁,谁都爱看谁出丑……
──咦,那边是谁?怎么忽然来了一队人?
我自绳床中起来询问──。
是一队工程人员,大热天前来安装机器作探土工程。
我静静地观望。
人们在工作的当儿都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态,全神贯注地做好一件事,发挥能力,使社会更进步……
工程人员又比书生更为动人。
我伏在栏杆上看他们工作。
其中一个年轻人大概是工程师,指挥自如,非常威武,叫我注目。
我男同学中并没有这一号人物。
或许当他们离开学校,长大成人,找到工作,发挥所长,那时候才显露魅力。
男人要待工作有成才会越来越好看。有自信,有权威,男人靠的就是这些。
正当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他的妻在家中坐得与时代脱节,越来越老土。
在外头工作的人,天天磨炼,情况怎么相同呢?
婚后,我一定要照旧出来工作。
我会结婚吗?我很怀凝。
结婚已不再是人生必经阶段。小姑姑就没有结过婚。在她那一代都可以做独身女人,在我这一代,是更加引以为常。结婚,是因为真心想与一个人相处,不是想揩油……
很少女人明白这个道理,我想我们这一代是懂得的。
不结婚也有好处不必长期对牢一个人烦心。不必为下一代挂牵,培养第二代是越来越难了,谁也不会否认。孩子们不易教育。正如妈妈也常叹我不听她的话。
我偷偷的笑,妈妈是永远不会满足的,除非孩子们像木偶。
等我做了妈妈,保证也是一样。
奇怪的是,孩子们生自父母,又偏偏都与父母作对,很少会得对父母言听计从。
我用手撑着头,看隔壁的工人忙得满头大汗。
我自己也不见得好得那里去,在这种天气下,除了知了,谁不怕热?
我挥着汗。
朋友小约在屋内叫我进去。
我到屋子内洗了一把脸。
年轻真好,不必化妆,成年女人浓妆之下,是怎么躲过热浪的?一层一层的粉,汗透出来,塞住毛孔,想想都可怕,我一天起码要洗七八次脸,就着瓷盘,掬起水往面孔上泼。
我脱下T恤,洗了莲蓬头,用大毛巾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就往沙发上、听音乐。
我听的音乐与他们听的不一样,为免混淆,用耳机。
小姑姑的朋友替她录好音乐,是“白光与她的模仿者”,每次白光唱完,就轮到学她的人唱一次,优劣立分,不是别人唱得不好,而是由光那味道太足了。
白光唱歌,完全没有劲,全部靠天才!懒洋洋,不经意,一个个字哼出来,更加吸引。
别人唱得太起劲,一副尽忠报国的样子,叫人受不了。
这些,都是小姑姑语录。
我埋身在音乐中。
真舒服,完全可以不做事,多好,时间都是自己的。
爸爸说:做工就像坐牢一样,动也不能动,一天八个小时丧失自由尊严,加上来回写字楼,简直一整天就完蛋,回到家中,累得不得了,即使是晚上,也为着事业担惊受怕,不能休息。
小约恐怕还不知道其中可怕之处。
人家来不及的等待长大,我的心情则是矛盾的。
长大,有好有不好,一半一半。
不好之处,是自己要负全责,好之处,是有完全的自由。
太多的自由,我能不能控制?
我会不会抽大麻、酗酒,以及其他?
我会不会胡乱与男人同居?一个男朋友跟着另外一个男朋友?男女关系乱成一片?
会不会不成才,自怨自艾,埋怨社会?
我会不会成名,使亲友都为我骄傲?
又将来我会干哪一行?似乎现在已应该决定了。
念的是英国文学,似乎教书比较适合。抑或是做公务人员?都很闷。
不知做明星闷不闷?其实也闷。
听说要大热天穿棉衣拍戏,冷天又要泡在水里,一个镜头重拍三五十次是等闲事,没成名心理负坦大,成了名更加有压力,所谓风光,不过是一大堆无聊的人挤上来问拿签名,一下子就变心捧别人去了,影迷最一罪不住。
不过收入好。红那么三五年,强过做一辈子的牛工。
我是不会做明星的了,竞争白热化,吃不消。且无本钱。
总得从底下层慢慢爬上去,无论什么工作,开头总是闷的,要做得好了,才会有成就感。
他们说我:小郑真静,一句话都没有。
对呀,可是我在动脑筋,不说话不代表没心事。
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问。
我在训练自己的耐性。
小尊说我花样最多。但是所有的女孩子花样都多,心思都十分慎密,都爱想东想西,这之所以女人是女人。
小约又说我没有女朋友。
真的,像今天一屋子人,只有小尊带了两个妹妹来,我并不认识她们,所以不好算是朋友。
女人与女人做朋友,是很难的吧,但小姑姑有许多女朋友。
她说她只够时间同三五个朋友来往,这三五个人是时常换的,看她当时的环境及心情,于是老有人怪她冷落了谁谁谁,又批评她没有朋友。
不与阁下做朋友不代表没有朋友,少了阁下一个朋友也还不会寂寞,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狭窄,数十年来都与这些人来往,因此认为朋友不应转换,但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广,譬如说在外国读了十年八年书,香港早期的小朋友自然全丢下了,毕业后回来工作,在外国的朋友又渐渐疏远,非得在香港从新找朋友不可,兄弟,你能说他薄情寡义吗?
况且所谓朋友,不外是说说是非,吃饭喝茶的人而已,谁会为谁两胁插刀?别开玩笑了。
运气好的,也许会找到一两个导师型的朋友,这真是福气。
女佣人说有人来借电话用。
谁?
在隔壁探测土地的工程人员。
我迟疑一下,说好。
他进来了。
是刚才那个神气的工程师。
他很礼貌很礼貌,说明地盘的电话下午就可装好!这是唯一次打扰我们。
用了电话,他退出去。
我留恋的肴着他,朋友们笑我:说我眼睛发光。
是吗?我的眼睛真的发光?
看到英俊小生或是美女,当然格外留神。
那是因为他英伟。
我同小约说:将来他如果也白毛虫变成蝴蝶,也有女生以发亮的眼神看牢他。
不过不是我。
届时我已经老了。
女人到了三十岁,就要为自己铺后路,大方美观地退出,无谓留栈于公众场所,以打摺之面孔示人。
三十岁!多么远,我伸个懒腰,要许久许久,才会降临。我还有十年的锋头,十年的享受,十年的学习等着我,一切都是最最美好的。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吃自助餐。
完全是欧陆式的,有许多许多沙律,许多许多烟制的鱼与肉,果汁、白酒、面包。
大家坐着,大嚼。
天气热,吃这些最最好。
我在地毯一角,睡着了,不知自什么地方扯来一张毛巾,盖在身上免得着凉,便埋头苦睡。
我知道自己做了梦。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一段路,进入一间大屋子,不知恁地,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并不害怕。
是一个大白天,光线很好,屋内的装修似曾相识,像是来过多次,奇怪,怎么会?是哪里?
我在一张沙发坐下来,看到沙发上放着正在织的毛衣,熟悉之余,便取过顺便织下去,花样非常复杂,但是我织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会?我失笑。
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一个老妇。
我吓一跳,转身者后面是谁。
没有人口
再凝视镜子,搅了半晌,发觉镜内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妇!
尽管是做梦,我吓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扑到镜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鸡皮鹤发,看到双手都是青筋。
我惊怖。
有人叫我,我听见人声。
但他们并不是叫我“小郑”。
奶奶,奶奶。
我转头,是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模样。
奶奶?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扑到我怀中。
她长得太像我了,一般的乌黑头发,圆面孔,正在换牙,门齿阔板合板的,我觉得她太可爱了,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内。
我的心定下来,这是我的孙女儿呢。
我的儿子呢?没有儿子,何来孙儿?
妈--
我急急转头看谁唤我。
一个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岁,赶着我叫妈,我张大了嘴。这是我的儿子?太有趣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了?这倒好,不费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护我,一边叫小女儿去把她的兄弟也叫来。
哗,我到底有几个孙子?
一会儿大堆的孩子向我走来,亲亲热热的叫我奶奶。
我开始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坏,老管老,我却得到年轻时所没有的宝物,像儿子,像孙儿。
我的老伴又是谁?
我急于要知道。
儿子告诉我,他在楼下等呢,我来不及的要赶下去见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惊醒了。
我跳起来,犹自怔怔的。
俗语说的黄粱一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连忙走到镜子面前去看。
镜内的我,仍然是锦绣年华。
我松了一口气。
朋友们见过了晌午,便纷纷告辞,乘船出去。
女佣人开了长窗透空气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档散步到小径。
隔壁的一组工程人员也早已收档归队离去。
只有邻居的小孩,还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乐园。
怪闷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好呢?
小姑姑有许多电影录映带,有一套“乱世佳人”,足以消磨三个多小时,想到这里,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无聊,猛地一抬头,发觉今早那个工程师正向我走来,朝我颔首。
我的心无端端跳跃起来。
我想同他说几句,又没有搭讪的艺术,只好关上尊嘴。
想起来真是,梦中我那儿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红起来。
他朝我身边擦过。
知了还在叫。这一季不知孵了几只出来,听说只能活一个夏季,但它们仍然乐观。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更加要尽欢。
做人有好几十种做法,各种生命尽他们的能力跳跃,谁是谁非,都没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礼貌,如何能够使他同我说话?
算了吧,他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种廿七八岁,最成熟最有韵味的女人,一走出来,有经验有风度,仪态万千……一定已经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为别人的丈夫与男朋友,这是小姑姑说的。
她作出这样的慨叹,不是没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兴趣了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样子她不会照原版本告诉我。
穷这二十年来,她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从她生活中细节观察到一切,同时又摘用她的语录。
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走?
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也许他不急着出去,也许他约了人吃饭,这条路往下走二十分钟,有一两家很不错的海鲜馆子。
我抬起头,也许已经去了。
这个渡假村里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里,我说了一会电话,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点半就醒来,前一阵考试,拨好闹钟,喝咖啡恶补。考完试仍然习惯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觉。
小姑姑常说,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条牛何尝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觉得了,如果够精力,可以多学一点东西,像中文,像烹饪。
我老想学一些至为普通的手艺与学问,如针织。最近那么流行电脑,我也想学,据说其乐无穷,学会之后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懒。
不可救了,我悲观的胡思乱想。
将来连小彼小约那些人都要离我而去,我太难受了。
随即笑出来,起床跑步。
跑过那个工地,看见他已经在那里。
这么早!
他如住在市区,岂不是要五点半出发?
我忽然想到,五点半还没有船呢,这么说,他一定是住在这里的了。
也许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挥自若,一个将军的样子。
好令人羡慕。
有没有看那只香烟广告?一个粗犷豪迈的男人,涉山过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气味扬溢……他就是这种人。
不知他为人可风趣,与他相处,可是一件乐事。
我的感情已经没有十六七岁人那么冲动,那时候喜欢一件东西,简直要飞身扑上,现在已懂得冷眼旁观。
极年轻的时候……那种感情,激辣辣的爱恨分明,恨一个人,巴不得他死,连他的名字都厌恶,偶而在报章杂志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过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