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涨红了面孔:“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们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没有单独相处过。”
贺小姐讶异:“我弟弟亲眼看见你们在烛光下喁喁细语,一边喝酒一边谈心,他可以发誓不是造谣。”
我说:“那我的饭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们笑。
我也并不再分辨。
我都懒于解释,对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们交待。
现在干什么?开公审大会?把一举一动都向别人交心?没有这种必要。
如果要这样才可以交到朋友,那还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为我这个人一点新闻都没有,所以朋友特别多特别好,但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段新闻,无法控制人们的咀巴,我觉得要失去他们了。
些微的的利害关系就使人际关系产生变化。
一般人都只能共贫贱而不能共富贵。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们觉得高高在上,况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么。
朋友一但富贵之后,他们觉得事事不如朋友,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们,他们先与朋友疏远,一方面作出种种理由,为自己辩护。
真的,错的永远是别人。对的永远是自身。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不受欢迎了。
一向脾气最好最无所谓的于如明,现在居然有主张起来,不欲别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对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惯。
纵坏了他们。
为了争取朋友,只好纵容他们,为了怕寂寞,尽量做会得令他们高兴的事。
日子 久了,多么累人,偶一不当,立刻失去这班人。
难怪人们要结婚,寻找自己的伴侣,关起门,俨然一个小世界,不必理会闲人,也不必取悦他们。
以前我也有这么一个家,坚固得象座小堡垒,什么人也不用想打进来,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气来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块砖头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这个家仍然在这里,只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无意成日耽在里头。
我花给在饭店里的时间渐渐多起来。
茹与我时时在一起吃饭,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以前是一个星期一次,现在他隔天就来。
他仍然斟出白兰地,放在对面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与他说话时,我也当有第三者存在,尽量做得无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战,很少有少年人那么顺心舒畅。
但一个人,总不能完全孤独吧。
不知不觉,茹东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说:“听说明晚那音乐会不错,值得一听,我有两张票子。”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我多么希望他永远不要进一步有什么行动,我们就一辈子说说话,止于此。
他轻轻问:“怎么,不想去?”
我不敢出声。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买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来。我没有出音乐会已有多年,老实说,我也根本不知会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说:“就当我没想过。”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费,给我来送人。”
他只好把票子给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紧雨衣,站在海畔把过去的日子又在从头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么久,我痴痴的立到天黑,发觉脚酸,抬头一望,已是满城灯火。
头发和衣服已湿透。
回到家,佣人吓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后吹干头发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开窗户,园子里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么久,什么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点钟才起来,也不做什么,对于清闲的生活也不觉是一种福气,更不认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华,时常旅游,没有工作台,活脱脱是个富贵闲人。
很腐败和一种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应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劲来。
如今,如今我要改过自新,我都不知打什么地方开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决定回饭店去。
老莫扑克扑克我,吓一跳,“你怎么了,少奶奶,憔悴不堪。”
“没睡好。”我说。
那日茹在七点钟到达。
我犹疑一刻,过去与他说话。
他很安慰的样子:“我以为你不肯再同我说话了。”
我半晌不出声。
他很紧张地等我开口。
我说:“听说今晚这个音乐会很好听。”
他张大眼睛,扬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搁在桌子上,“我有两张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会过意来。
他抢着说:“我喜欢音乐会,我们马上去。”
“刚巧来得及。”
“是的,来,走吧。”
老莫张大咀,看着我们匆匆出门。
我松驰下来。
茹的感觉也一样。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时刻,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离婚前后
真的决定离婚,是一个月前。
“真是中了妇解的毒。”姐姐说。“仿佛女人不离一次婚,就不似个女人似的,还有一些好事之徒,把离婚妇人宣染得好不美丽,似一种时髦新装,于是你相信了。”
其实也不是这样,但景伯近日来在见别的女人,这件事我怎么忍下去。
“总可以达成和解协议,动不动离婚,你以为离婚后真的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说:“如今几个出锋头的女人,都是离过婚的。”
“出锋头,抑或是出风疹块?”姐姐一张咀很厉害,“一个个还不是六国贩骆驼似的,瞎七搭的推销自己,皮都打摺了,还穿粉红色迷你绍,到处急急忙忙乱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为她们风流?她们的苦水不见得喷得到你身上,你这个人好不幼稚,人给个棒锤,你就以为是针,你几时见过幸福怏乐的女人到处拼老命争那一点点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过是她们那个样子,何况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
“一离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赶明见你还做姑子去呢。”
“我们有代沟,”我说:“不用多说了。”
“鬼才同你有代沟。”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风度才说声自己老,你不见那些中年少妇闻老色变,至少我有资格优雅地认老。”
我呵呵的笑了,搂住大姐,到底姐妹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头家管得头头是道,结婚六年来,与姐夫相敬如宾,对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业很成功,并且是世家,一向低调,并不爱出风疹,姐姐染上那种斯文气派,便顺理成章的对一些抛头露脸的新女性表示诧异。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况又不一样。
我与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没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个缘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尽头,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会以为我们年轻不懂,事事儿戏,当事人却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梦回,我梦得很坏,总忍不住偷偷哭泣。
没有景伯,我就贱了。
我们要好的时候,也常戏言:“景伯,没有我服侍你,你就贱了。”
他会看我一眼说:“彼此彼此。”
我立刻说是。
真的,女人过了三十还没有个主儿,任凭你胳臂上走得马,也奇怪相。
尽管有人请客吃饭看戏,那作不得准,这年头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阁下愿意穿戴整齐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欢迎,但有什么好处?爱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说过了,男朋友多有什庆用?
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那个女人没男人追?也看看是什么货色的。
牡丹虽好,尚需绿叶扶持,这些道理我也懂得。
只是景伯与我都觉得有离婚的必要。
不能拖下去了。
既然觉得外头的女人好,何必留住他。
他应有他的自由。
他不是为我而生,亦不是为我而活,我是个精神经济皆独立的人,所以我可以争这一口气。
听到他与别人在一起的谣言已经很久,据说那是一个大学二年生,长得很清秀,最主要是温柔。
景伯老说我欠一份柔驯。
人都是这样的,得陇望蜀。当初他要个能帮他的妻子,得到了,又嫌她不够温柔。
也有人要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得到了,又觉得她不够时髦能干。这年头做人是难的。
很多男女有种怪脾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我与景伯都还能心平气和,也不张扬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许多,但并没有为此而荒废日常工夫。
妾心如铁,不然也不行。才廿七岁,以后一大段日子,难道还拖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日子不行。现在都不在兴这样。
最可惜是没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够能力与魄力只手带大一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如果这孩子不象景伯,那也是很优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气,自然会有聪明人来替他服务,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扑上来叫妈妈,轻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爱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没有怀孕。
看过医生,都说情绪紧张虽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于不孕。
如果要彻底检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谁抽得出空去做这个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两次在港大上课争取硕士衔头,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时又兼职做即时传译,时间排得密密麻麻。
我们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项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来跳去。
都准备好了!空房间,小床,还到处去打听有什么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伤心的是这一项。
一向不那么爱美,自问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纵然没趣,也得看看有什产作为。
正准备大旅拳脚,都落空了。
约了景伯出来谈细节。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说:“你大半生的节蓄与心血都在这房子里。”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谢谢。”
“车子呢?”景伯问。
“车子自然归你,”我说:“我一直没考到车牌,要来也没用。”
景怕用手托着头,“我们是怎么会离婚的?”
“呵,是你呀,你与不同的女人在外约会,拆穿了,那我说:不如离婚吧,你也没反对。”
“现在我都改过了。”
“也不算是过,人各有志。”我说,“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别爱静,可是没有权利逼你也陪我闷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为什么不野蛮一点呢?同我吵呀。”
“没有那个精力了,以前小时候也同男朋友吵,现在想起来,既丑陋又无聊,唉,为了那种男人……”
景伯不由得生起气来,“你同我吵又不同,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你丈夫。”
我笑了。
有许多朋友,离了婚后根本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同那个男人结的婚,想起来毛骨耸然。
但景伯是个出色的男人,我再恼恨他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会使我羞愧。
“银行有十万美金存款,你都拿去吧,防防身是不错的,真的花起来可不经用。”
我微笑,“可以买只钻表,或是两件狄奥皮大衣,或是一部跑车。”
他也微笑,“不是想存钱,而是什么都买不起,只好不花,反而存起来。”
我也笑。怎么花呢,东西这么贵,我们又不是爱充阔的人。
“没有你,真寂寞。”
“我也是。”我坦白。
“想去看电影都没人陪。”
“你那女朋友呢?”
“根本不是女朋友。”
“否认又是何苦来?”
“真的,不是女朋友。”
“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个月了。”
“那时……”他住了咀,不解释了,一解释当然是别人的错,“不是就不是。”
我又笑,有点心酸。
他想起来,“什么都办好了,我已约了周律师。”
我点点头。
景伯忽然感动起来,“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
“不敢当,因此没女人味道。”
“必人,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
“有空的话。”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景伯盼望的说。
我摇摇头。何必文过饰非,故作大方,我没有这个本事。
这样清醒的离婚。
姐姐说:“将来你就知道!他不是没有悔意的,原谅他不就算了?俗云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她就离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离婚了。”
“活该,谁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说:“她现在好了,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
我沉默一回儿,“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
“活该,人各有志。”
我不出声。
“你明知道后果,怎么不原谅景伯呢?”
“原谅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姐姐说:“他是你的丈夫,你不为他累一点,又为谁去?”
我不出声。
“你想想去。做母亲的若怕累,迟早与儿女脱离关系。”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
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什么也不说,忽然哭起来。
我别转面孔。泪流满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
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眼开眼闭,图个太平。二、离婚,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选择。
其实我们做人,几时有过好的选择。
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大跃进。
可是几时开始,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后,景伯同我说:“天气热,你要当心身体。”
“知道。”
“别又冰淇淋当饭吃。”
我笑起来,顺势擦干眼泪。
“又给我说中是不是?”他问:“一到夏季,就不高兴吃饭!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饼干冰淇淋。”
我不出声。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饭,现在搬出去,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
“必人──”他恋恋不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静静答。
“让我搬回来吧。”
我低下头叹口气。
“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搬一个家。”
我微笑,“孩子气,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个家,气氛完全改变,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
“这一段日子,你以为我要惩罚你?”
“不是吗?”他充满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