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亲自与陈天真谈一谈。”
“还谈什么?她亲口答应以后不再骚扰我们,事情过去便算数,何必追根究底?”企国急道:“咱们仍然是好夫妻,总而言之,以后我一定会警惕做人。”
这件事神秘得紧,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国,“我还要静几天。”
“这酒店的豪华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国叹口气,离开。
一连数日,我都在找寻陈小姐。
她似乎永远不在家,终于在一个傍晚,陈家佣人说:“小姐在天使的士高庆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说,凡是有人打电话来,都叫去那里会合。
我罕纳起来,陈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庆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烦恼的人。
一时好奇,我便换上晚装,出发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果见到企国在场,便立刻可以宣布离婚。
天使的士可人头涌涌,除了当夜的女主人外,我认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陈天真,是因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与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脸上贴满金粉,闪闪生光,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化妆,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礼服裙子,贴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丝怀孕的迹象?她正举着双手疯狂地舞蹈,长发卷曲地飞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点也没有愁容,与我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我心想:这么吞来,企国说的话,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与企国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今天晚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欢乐?
我坐在一旁,叫了饮料,看这帮年轻人狂欢,等了很久,陈天真终于自桌子上爬下来,我趁其他人不觉,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还认得我。
我问她:“你没事了?”
她有酒意,耸耸肩,“没事,什么事?”
我实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么了?”
“孩子,什么孩子?”她膜目,“我几时有过孩子?”
“我明明看见的。”我说。
“哦,那是骗你,大衣服里塞只小枕头,不想到你那么容易上当!”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气结,沉默一会儿,责怪地问:“为什么做这种事?”
“报复。”
“我可没得罪过你。”
“是邱企国,他苦苦追求我,送这个送那个的,追到手又扔开我,所以我要报复。”
“他追你?”
陈天真冷笑,“你不会天真到认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个女人吧?我们确是要好过的,但说到为他怀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着我。
“后来,后来你怎么放弃了报复?”我气得发抖。
她的声音放柔了,“因为你。”
“我?”
“是的,因为你,你毫不犹疑的相信我的鬼话,处处为我若想,令我良心发现,邱企国虽然一无是处,但是他有一个好妻子,他的气数未尽,是以我放他一马。”
我怔住在那里,忽然流下泪来。
陈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她说。
一声对不起,我受尽伤害,我应怪她,还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国,别让他太胡作妄为。”她说完这话,便像花蝴蝶似的飞开。
我独自回酒店,原来真相如此,原来真相不过是一个少女要跟我们夫妻俩开玩笑,后来见我可怜,因此闸住。我真的那么可怜?
何尝不是,多年来的容忍,装聋作哑,处处为他着想,而他却自由自在,丝毫没顾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国改头换面从新做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不会为我这么做。在花丛中过惯风流的日子,是会上瘾的,但是我,我又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养着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丝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应该听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开这个僵局,努力将来?
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离开企国,抑或继续做他的女奴?听他呼来喝去,任凭他发落?
我今年三十五岁,再出去闯世界,未免是太迟一点,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层压力,自给自足的生活、水远是磊落明澄的。
我问自己:但是孩子们呢?孩子们乏人照顾──难道我就为孩子们躲在这个家中一辈子?
我清醒过来,本来还想写下一封长信,留言给企国;最后决定连这封信也省回,说什么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能够随便下去,他叫我长便是,他叫我短便短,凭他大爷赐我一口饭吃。
我决定离开他、这不是要花枪的时间。
我收拾好,带着自己名下的现款,便离开酒店,到航空公司订飞机票,我娘家的人在温哥华,我先到他们那里休息一下再说。
多年来的虚伪应酬生活已把我累坏。
我在候机室见到邱企国,他又找了来。他默默无言,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很远,凝视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时候,在大学堂门口等我放学,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样?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我停住脚步。
他步过来,低声说:“我与孩子们都等你回来。”
我不说什么,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确然需要休息。”他说。
我向班机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正如这个大倩人所说: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离开这个环境,过一阵自己的生活,清静的日子。
踏上飞机,我闭上眼睛。
企国这次得到的教训可大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他,希望他会趁这个机会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错在哪里,谁知道呢,也许我一走,他就忙着交际,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顺的大玩特玩,变本加厉。
我还是放不下他,我的头侧在一边,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且看将来。
赎罪
我正在做梦,就听见阿莉叫我:“该起来了,俊,时间到了,如果再不起来,就迟到啦!”
我翻了一个身,皱看眉头,糊里糊涂的问:“唉,老天啊,到底几点钟了?”
“八点一刻!”她大声回答。
我连忙睁开眼睛,只见阿莉板看面孔看牢我,她一肚子的不开心。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床上跳起来,进浴室洗脸刷牙。
我一边说:“这么快就天亮了,我的天。”
“早什么?”阿莉在饭厅里说:“你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非要到最后一分钟不起床,闹钟闹也不醒,一定要我叫你,难道你不可以学学准时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烦了,“阿莉,你在家里,不晓得那么多啦,每天上班下班,千篇一律,不知道多闷,多睡一会儿,也不算过份吧?”
我随手抄起衬衫领带,边穿边走,到了饭桌前面,狠吞虎咽的吃了三文治,喝了一口红茶。
阿莉在一旁看我,她穿着围裙,好像刚自厨房里出来,脸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点美容也没有。
“阿莉,不要这样子。”我说:“以前你是个很开心的女孩子,整天笑嘻嘻的,你记得吗?为甚么一结婚就这样?嗯?”
我拿起外套,头也不回的就出门去了,看看表,才八点三十五分。阿莉也太心急了。
我到车房去把车开出来,预算廿分钟可以到写字间。女人就是这样,急急急,巴不得丈夫每分钟都在外做事赚钱给她们花,难道丈夫们在写字楼就不辛苦吗?
连阿莉都变成这样子,实在叫我失望了。
现在她连笑都不肯轻易笑了,算甚么呢?整天好像都有事情与我过不去似的。
我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赚的一份薪水,全部交给她,自己只留下几百块的零用。结婚以后,没有朝别的女人看过一眼,不对她说半句谎话,而且不抽烟又不喝酒,虽然不算伟人,但是做一个丈夫,这样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不过阿莉彷佛有许多不满,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真奇怪。
她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呢?
女人有时是很难了解的,她嫁给我已经三年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将车子驶进大路的时候,才发觉忘了带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糟糕,昨天用打字机复好一份,今天得交给老板看的,怎么可以忘了带呢?我看看表,八点三刻。
非回去拿不可。
我连忙把车子掉头,心里正在着急,早上的交通塞得很,赶也没用。老天,为什么我的记性那么差,为什么?
急急的赶回家门,已经是九点正了,我也来不及用锁匙,使劲的按着门铃,弄得震天价响,我听见阿莉的脚步声。
她在娘:“来了,来了!”
“开门!是我。”
她打开门,“俊,你怎么又回来了?”
“忘了拿重要的东西!”我一阵风似的奔进房里,拿了那封文件。
“俊!”阿莉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看她一眼。
“开车小心一点。”她站在门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向她摆了摆手,又冲下楼去。
我没把车子停进车房,就泊在街边,可是,老天,才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我的水拨上已经夹看一张告票了,又损失三十块!我叹口气,把告票塞进口袋里。
本来我也算是一个高级职员了,不必对迟到恐惧成这副样子,只是我们那个老板,平素为人和蔼,态度合理,独独最讨厌手底下的人迟到。
我把车子飞快的开过去,再到公司,足足迟了廿分钟。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文件,马上进老板办公室,总算他没有发觉,我少受一顿教训。
过了一个紧张的上午,中午我吃过了饭,在喝茶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阿莉。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实在赶得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她好像在哭。
是的!我一杯茶差点儿拨翻在办公桌面上,她在哭!
她脸上有泪痕,眼睛是红的。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没有要伤心的理由。阿莉是一个乐观的人,除了偶然发发小脾气外,时常是快乐的。
今天早上她无疑是有点不开心,但是也不致于要一个人偷偷的躲在屋子里哭呀。一个女人独自在屋子里伤心,是很凄惨的事。
我身为丈夫,眼看她这样,良心实在过不去。
如果她心里难过,当然是为了我。
但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我自问对她不错呀。
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事要办,我不妨想想究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老实说,我是爱阿莉的,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如果不爱她,我也不会娶她。她长得很好看,人也顶能干,我对她很满意。
当然,谁没有闹情绪的时候呢?像今天早上这样,虽然大声对她吆喝了几句──
慢着,我问自己,我对她呼喝了几句吗?我有吗?
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妻子不是小辈,不是下人,我怎么可以对她嚷嚷叫叫的呢?难怪阿莉要板着脸,不能怪她。
而且现在想起来,我的态度,一向都不大好,老以为自己了不起是我的大毛病,而且常常改不过来。
我有什么资格了不起呢?只是一个小职员罢了,赚两千块钱一个月,家里连个佣人都请不起。
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阿莉一个人做。
真的,就在今天下午才发觉阿莉工作的负担实在不轻。而我刚才还告诉她,丈夫们在写字楼里如何辛苦。
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几点钟?六点?七点?反正她必须弄好早餐等我起床,我心爱的鸡肉三文治与红茶,每天都新新鲜鲜的在桌上等我。
有时候怕我吃腻了,又煮粥,煎鸡蛋。弄这样丰富的早餐,恐怕也要一段时间吧?为什么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我从来没有谢过她一次。
难怪她要不开心。
我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我的歉意越来越浓,我不舒服的想:标准丈夫?看情形,我距离标准真的还有一大截呢。
我把自己估计得实在太高,完全忽略了阿莉的重要性。
家里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每一个来探访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会说一句:“真是整洁!”当时我只感到骄傲,却没有归功给阿莉。
没有阿莉,家会有这样干净吗?回家会有饭吃、有茶喝吗?陈俊呵陈俊,你真是糊涂透顶。
阿莉每天买菜煮饭、洗衣服打扫,简直像老妈子一样,而我还要嘀咕她,她才廿五岁哪。难道未出嫁之前,她不是一颗掌上明珠。
那时候阿莉家里两个佣人,一个母亲,把她服侍得公主似的,这完全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错不了。一嫁给我,她样样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从小姐变为太太,阿莉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却还不心足,一直埋怨她的笑容逐日减少,我太差劲了。
难怪她要背人垂泪。
是我不好,我对她太不好。
忽然之间我心如刀割,连坐都坐不稳。
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一个月两千块钱的薪水,扣掉五百我自己零用外,才剩一千五,房租就占了六百,剩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得包括各式各样的分期付款,柴米油盐酱醋茶,零用,做衣服,水电石油气。
我的天,这样的家庭主妇,也实在难做。这三年来,恐怕已经把她折磨得像铁人一样了。她还笑得出来吗?我是她我又怎么样?
我太对她不起了。
婚前我会想促百多样的花样来讨她喜欢,上山去听虫呜,雨中散步,躲在家里听唱片,太阳下跨脚踏车,喝一顿茶,上上夜总会,找几个朋友来聊一个夜里。
这些都是阿莉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追求她的时候都尽可能讨她开心。
婚后呢?
我多久没有与她出去了?三年来,我们看过几场电影?我送过几次礼物给她?我做了一些什么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我像一个暴君似的咆哮,向她身上勒榨我的好处。最丢脸的是,我还一向洋洋自得,
理直气壮。
而今天下午,我的良心忽然发现了。
阿莉脸颊上的眼泪,渐渐扩大,扩大……
陈俊,你曾经怎样答应她父母来着?我问我自己。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妈,你放心,我会对阿莉好,我虽然穷一点,但是我爱她。”
男人都是一样的,到了手之后的东西就不觉宝贵了。对于阿莉,我也是一样。
会时七八个追求者,没有一人的条件不比我高。有留学生、有小开、有老板,但是天真的阿莉却看上了我。我现在简直就是辜负了她的天真。
我答应爱她的,这样子算是爱吗?
以前阿莉穿得多漂亮!现在她只好自己学裁剪了,为什么?为了省饯,以前她的发型是一流的,埃在只在家里自己洗,有一次我还笑她头发卷起来的样子滑稽,害她生了半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