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后来拆穿了,原来书从来不看,是道具。”
苏西得意,“我从来不读死书,书,愿者上钩。”
现在拆穿了,但三年来,我已经与她有了一定的感情,无话不说,就是这样。
“你我若是没有缘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苏茜感喟,“男女之间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两人都是互不拖欠,永远的好朋友。”
苏西点点头,“陆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来去讨好她们,娶妻子跟事业上的合伙人一样。要讲现实,光是谈得来管啥子用?这种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辈子,这得背她的家人一辈子。”
“也许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没话说了。”苏吞叹气。
我很少这么沉看,低头数手指。
“你恋爱了?”苏茜问。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认识你,苏茜,我也以为是恋爱了,也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分辨一下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会娶谁。”苏酋说。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许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
“说不定,”苏茜说:“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扫地。”
“只要我自己快乐,管它的。”
“陆西,”她凝视我,“要你返璞归真,你会快乐吗?”
“别小觑我。”
苏茜笑了。
自那天开始,她自动与我疏远。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时该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颂赞。一段感情,完结就完结了,勉强无益。
我并没有再去打扰刘余庆,我陆西尚不至于要强抢民女。
开会时我们也有见面,我并不多话,说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问:“侄儿,你是怎么了?到了这一把年纪才转性,不是什么好事儿,成日都垂头丧气,干什么?”
我答:“叔叔,我觉得很寂寞,我想结婚。”
“娶谁?”
“刘余庆。”
“你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条件好过刘余庆多多,只要你一开口,人家就肯嫁过来,也没见你这么起劲。”
“我不欠她们,我单单欠姓刘的。”
叔叔更诧异,“你也信这个?”
“还有什么解释?”我苦笑。
“我并不喜欢刘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过强,”叔叔说:“刚强过度,其实这种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尔,苏茜就比她特别。
“你再去试试吧,男人都是蜡烛,喜欢被人吊胃口。”叔叔也叹息。
我跟刘余庆说:“你的战略成功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是有诚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选中我?”
“喜欢你呀。”
“不是说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谙此道。”
我无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开会去了。”狠心,不错。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正就在她门口等她,廿分钟后,她拿着公事包出来,我按车子上的喇叭,她转头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车好不好?”我几乎哀求。
“你?”她笑,“你这么早起来?”
“够牺牲了吧,感动没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为了猎物,暂时委屈一下,算什么?”
我为之气结。
但是她终于上了我的车子。假以时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会软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腰酸背痛,对自己说:陆西,你的年纪大了,不适宜做大情人了,简直起不来,苦苦挣扎半晌,才驾车出门,到刘家门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问自己。
我伏在驾驶盘上,刘姓小妞活活泼泼的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个司机?”
没良心。
到了公司我颇打呵欠。女秘书说:“陆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诉自己: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我爬不起来,开什么玩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七点钟起过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开了开篷车,半路上一个晴天霹雳,落起倾盆大雨来,我看到刘余庆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
她说:“你回家换衣服吧,我自己叫车。”
我苦笑:“这个时候什么地方叫车子?”
连忙将车蓬拉出来,湿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后回家。
三个喷嚏之后,顿时精神萎糜,抬不起头来,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电话铃响也不去接听,到中午时分起来,但觉头重如铁,颇角火烧似,要命,我病了。
心头顿时一凉,以我目前的身价地位,为一个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还不就跟别人跳舞去了,她会有什么良心?
连忙叫了医生来诊治,打了针,留下药,嘱我多休息。
叔叔的电话跟着到了,“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我没好气。
“别太自苦呢,刘小姐并没有感动,与女秘书笑得前仰后合呢。”
“太过份了。”我说:“当她做老姑婆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的好处。”
“好好养病。”叔叔说:“我会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你回来见不到她,就不必尴尬了。”
我发了三日烧,苏茜回来照顾我。
她一语不发,处处服侍我,我感动了,几次三番要说几句好听的话,但忍住不发,我并不想娶她,苏茜再好,她的出身成问题,我不能带她出席正式的宴会,这样的妻子不合我的规格。
我们活在这样商业化的城市中,模样讲究实际,若果苏茜不能应付场面,日久自卑,便会对我的应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会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苏茜是一个最好的情妇,我想。
病了几天,我对刘余庆的兴趣大减。
我对她再好也没有用,完全是一相情愿。
待我能够起床的时候,苏茜说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她,明知她多么希望听到“你别走”这三个字,我也残忍地不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说声谢。
她的眼睛红了,把门匙还给我。
“别这样。”我轻轻的说:“我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小老头。”
她抬起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彷佛替我担心,我是个吃赡养费的女人,无忧无虑,你娶我,我也未必答应嫁你,现在我自由自在多么开心!嫁人是要尽忠报国的。”
这么熟了,她还要面子,倔强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
“算了,”她转头走。
这一次她仁至义尽,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没多久,门铃响起来。
我有点纳罕,谁呢?莫非苏茜愿意吃回头草?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看她的俏脸,有点养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讲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彷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的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环境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呵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再没有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她点点头。
送走刘余庆,我松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果真娶了这个娃娃,事事受她钳制,那可苦了。想到她刚才上门来,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嚣张的样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叹口气,女人都以为男人会爱她们一辈子。
隔了几天,我恢复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恋爱,来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的新助手来上班,苗条动人,兼有刘余庆的清新及苏西的成熟,长发披肩,狭长的眼睛别有姿态,穿一条黑色??皮长裤,哗够帅。
我感喟了,女人个个都美,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的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看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可惜,这样子与他捱到三十岁,刘余庆就老了。但或许她爱他,为什么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地。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飞机就看到母亲慈爱逼切的脸。
人永远需要母亲,即使八十岁了,见到母亲仍忍不住要扑上去。
我勉强挂一个笑容:“妈。”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
母亲问:“企国呢!孩子们呢?”
我说:“我没说他们会一起来,企国诊所很忙,孩子们没假期。我一个人来渡假。”
母亲一怔,已意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你放心?”
我叹一口气,“老佣人一年尚且有两星期的大假回乡下探亲,何况是我?”
“企国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风闻了什么。
我说:“他?”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情人才好,“妈,你先让我回到家,坐下来,才慢慢跟你诉衷情好不好?”
妈妈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急死也没有用。
弟弟开车来接我。他是益发英俊出众了。
回到母亲那栋两层楼高的高级住宅,我松口气。
弟弟说,“客房已收拾好,房间温度调在七十八度,湿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干燥过度,令你长发开叉。”
我说:“开叉就开叉,真还会留神老太婆的头发?”
弟弟问:“对了,老姐,你到底几岁了?”
我说:“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试替我想想,一个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叹,“怎么办呢?”
母亲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说:“别把自己当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仍是很年轻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闹别扭?”。
我说:“提他作甚?”
“他怎么了?”母亲急问。
“还不见老样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边围满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笔账,叫人心灰意冷。
妈妈问:“可是他要同你离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离婚。“
“你离了婚干什么好?”妈妈吃惊问。
“别以为我会投靠亲友,你放心,我顶多找一个科目来念硕土,做职业学生。”
弟弟很起劲,“BC大学是不会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门费沙大学。”
妈妈不悦:“你这小子,帮着起什么哄?谁家夫妇不吵嘴?威尔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头崩额裂的,还不是一下子言议于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头。
“让少媚休息休息,隔一会儿企国就找了来了。”母亲乐观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时飞机,又被海关人员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个热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来的时候不分日夜,但觉心酸二想到爱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阵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点钟,是晚上十点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体是最现实的,失恋的时候照样的会肚子饿。
我打开行李,胡乱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楼来,听得会客室有音乐声,谈笑声,怕是弟弟的同学吧,哦他们真幸福,有的是青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偷偷的在门旁张望一下,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个个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学生的气质,曾经一度,这样的好年华也属于我,如今一切都已过去,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曾经拥有过无价的青春。
我神往的门上靠着,忽然之间,有人跟我说:“哈罗。”
我抬起头,是一个廿多岁的小伙子,手中抓着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运动家般身裁,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间被他看得脸红。
他说:“我叫姜季堂,是少壮的同学。”
“你好,”我讪讪道:“我是少壮的姊姊少媚,来渡假的。”
““啊,可是少壮很少提到你。”他诧异。
我心想:他提一个过时的老女人来干什么?
“一起进来谈谈,来。”他推开会客室的门。
载他爽朗的言谈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为主人。
我参加他们的队伍,大家团团围看坐,有些靠着沙发,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无所不谈。我并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的听。
他们谈得精彩,题材广阔,有时也牵涉到国家民族问题,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国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谈这些,来来去去是那一家馆子的菜够信箱,谁的女朋友标致,哪一只马又跑了出来,谁家的股票又上升之类,他们早已忘了文学艺术与理想,他们的理想便是弄钱,钱诚然重要,但无穷无尽的赚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又是为何来呢,够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乱想,被身边的年轻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们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