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妈妈偷偷的在床边问我:“采玲,不是妈妈思想肮脏,而是……采玲,你不会有了孩子吧?”
我连忙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与约瑟很有分寸。”
妈妈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妈妈不舍得你这么早结婚。”
“可是妈妈也希望我快乐,是不是?”
“采玲,一个人的快乐,视他当时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乐,不等于你三年后的快乐,你年轻,思想单纯,不知道现实的可怕。”
“汽车洋房我不稀罕。”我轻笑。
“你不明白,采玲。”妈妈说。
“幸亏我不明白,妈妈,你就让我去吃苦好了,约瑟会进工专去学习,他是有前途的。”
妈妈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难过。
“睡吧。”她说。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对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与约瑟联络。
我悄悄问他:“你说了没有?”
“说了,你呢?”
“说了。”
“他们反应如何?”约瑟问。
“不赞成,但没有骂我,你那边呢?”我问。
“也没骂,不过面色铁青,不肯答应。”
我不响。
“出来,采玲!我想见见你。”
“我想再与父母说清楚,”我说:“今天不出来了,也许他们怕过早失去我。”
“也好。”他挂上电话。
妈妈问:“与约瑟说话?”
“是。”
“我一夜没睡。”母亲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对不起,”我说。。
“妈妈想了一夜,还是不能应允你与约瑟结婚。”
“担心我们经济不好?钱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头日子多难过。”
“你与父亲还不是这样开的头。”
“是,但甘年前竞争到底没有现在强,而且我们不想你做一个平庸的小家庭主妇。”
“平庸?”
“是的,两夫妻合在一起才赚三千元一个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气,数着小量的家用过日子,身上连光鲜的衣裳也没有,坐在细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们不是不让你嫁约瑟,待你大学毕业再说。”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么灰黯?
“一定要升学?两年预科,三年大学,还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过去。”妈妈苦口婆心:“基础好,感情也长久,你们现在出去结婚,很快会吵架。”
“我们不会的。”我无法说服她。
妈妈很悲惨的看看我。
我心如铅压,说不出的难过。
倘若她与父亲发脾气,打我骂我,赶走我,我只有觉得好,可是他们只是苦苦劝我,这一招真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跟母亲说:“很多年轻夫妇,虽然穷一点,也过得很快乐,坐劳斯莱斯的贵妇,背后泪光有谁看得见。”
妈妈苦恼中也被逼笑出来,“采玲,你看文艺小说者多了,说话的腔调也学个十足。”
我静静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绪也很低调,他还是很温柔,一边搔头皮,一边在想说什么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样子。
真是罪过,害得他如此替我担心。
过了很久,他说:“采玲,做低薪职员很痛苦的,长年被老板呼来喝去,自尊心受伤害……你考虑到没有?”
我心怯得根,与约瑟一起的勇气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带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种文员,你就知道了,永远坐在阴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琐碎的工作,自然我们不应看不起他们,然而你有资格进修功课,为什么要委曲自己?”
“我爱约瑟,我要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没反对你俩相爱呀,你把约瑟带回家来,我们反对过没有?从头到尾,我们说过他一句半句坏话没有?我们只想你推迟婚期。”
“我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冲口而出,“有一个温暖的巢。”
“那个巢是要打基础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复。
我很苦闷。
年纪大的人忧虑实在太多,老实说,一粥一饭,莫非前定,担心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生苦短,若要万全的事才做,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嘴巴里一天到晚钱钱钱,彷佛有钱就有一切,有钱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宝出席宴会的名流太太,都是快乐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岁便嫁给裘约瑟这个穷小子,那是等于打进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小说。
父亲上班去。
母亲来同我说:“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约瑟想想呵,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我打断她,“妈妈,社会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情愿约瑟是个小职员。”
妈妈流下泪来,避开我。
真烦。父亲明明是小职员,她也许感到不满意,所以立志要女儿嫁个阔人,会不会是这样?
我与约瑟必须坚持到底。
但是中午发生的事,却令我的信心彻底摇动。
爸爸在办公室心脏病梓发,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中,吓得我与母亲什么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赶到医院。
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坏,但也不见得优美,医生暗示不能叫他担心操劳,妈妈有意无意向我看过来,满眼泪光与恳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边说:“爸爸,你放心休养,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约瑟知道后愤然说:“以病要胁,太卑鄙。”
我愕然,“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的爸爸?你一点尚情心都没有!”
“对不起!”
“这件事只好押后再谈。”
“你顶高兴呵,是不是?最好以后都不谈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后,发觉你爱这个世界多于爱我,是不是?”
我瞪着约瑟,“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你心志不坚。”
“没这种事,当初是你先提出要结婚的,”我怒气勃勃的同他分辩,“你说你没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没能力供你留学,索性出来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个爱你的人鼓励你。你忘了?”
“你也赞成结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吗?”
“谁怕失去你?”我说:“将来我的生命中,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在等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都不会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们这件事就算了,给什么婚?你的父母那么势利!你的心志那么不坚。”
“别再怪我的父母了。”
“时穷节乃现,你爱父母多于爱我!而我,我却已与父母闹翻,现时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顿时气馁,约瑟为我已作出牺牲,我进退两难。
过了十分钟,我们的气渐渐平下来。
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